萧劭摇头,“南朝的兵,应该暂时增不了。”
他重新取过几枚军棋,握在手中,轻轻置于洛阳以西的几处,“淮南郡是陆澂和王家的势力范围,若南兵从此处克制我们,便?会让陆澂分夺兵权、占据军功,阮氏自然不会乐见其成。如今南朝的兵权大部分都握在南疆系的手中,阮氏若想阻挠,能有一千种的办法。”
阿渺凑到萧劭身畔,研究着?沙盘。
“你记住,计划任何?一件事之前,都不能只单看事件本?身,需得像这沙盘一样,将整个全局都囊入谋算之中,理清楚所有人、所有事之间的关系,方能占据先机。”
见阿渺对沙盘上的军阵起了兴趣、看得专注,萧劭也彻底静下心来,握着?她的手、将盘中刻有“步”字的军棋微微折转移动:
“比如这里,看明?白?周围的地?形,推测敌军有可能从侧翼以骑兵突袭,你便?可提前将步兵一分为二,随时可侧面?推出,以备不测。”
阿渺本?就对沙盘推演军阵充满好奇,此刻早将之前八卦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注意力全然集中到了盘上,不断点着?头。她学东西的速度很快,有了萧劭的指点,先前一些看不太懂的东西,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甚至还尝试着?自己在沙盘上排兵布阵了一番,兴致盎然。
待到夏元之等人返回?,各自汇禀了所得,又护送阿渺返回?行宫之时,已近傍晚时分。
所谓的长平“行宫”,实则是由从前的一座官宅仓促改建而成,用于皇室暂时落脚之所。
宅院的面?积不大,房屋的数量也很有限,前庭因为还住进?了随行的宫侍和护卫、显得颇为拥挤不堪。
阿渺避开?主路,从西侧面?的僻静内巷往后?宅行去。
可走到临靠西院的一处庭院前时,还是与迎面?走来的另一路人撞了个正着?。
当先的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衣饰华贵,发?髻中簪着?蝶戏双花嵌宝金步摇,由七八名侍婢簇拥而来,姿态矜持,神情举止皆流露着?天家贵女应有的气度。然而视线触到阿渺的那一瞬,她遽然驻了足,表情微微僵滞,既戒备、又紧绷。
萧令露?
阿渺也定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地?避免与萧令露碰面?。
以前萧令露住在魏王府,她就住驿馆、住清泉宫,可如今到了这狭小的行宫之中,又因曹后?被废,统筹行宫的职责、落到了一直帮萧劭打理魏王府的萧令露身上,两姐妹想要再完全避开?活动轨迹,就没有从前那般容易了。
萧令露抑住情绪,走上前来,视线掠过阿渺身后?的护卫,问?了句:
“你跟五哥去军营了?”
两人之前,其实也曾在王府和皇室西迁的途中打过照面?,只是那时隔得远、没有交谈的必要,眼下却是躲不开?了。
阿渺不想说话。
萧令露向那几名随行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去向五哥传禀一下,就说曹氏提前临盆了。”
阿渺也没制止,让护卫中的一人领了命离去,自己转过身,继续前行。
“萧令薇!”
令露出言唤住了她。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找阿渺谈一谈,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她心里清楚,以自己今时今日、完全依靠五哥而生的处境,根本?没有跟阿渺撕破脸的底气,一直这样无期限的冷战下去,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令露走到阿渺跟前,放缓了些语气:
“行宫外的护卫擒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妇人,自称是从前在建业宫服侍过母后?的宫婢。可现在曹氏临盆,我脱不开?身,你能否先去认一认,若真是母后?身边的旧人,也不好让她再在护卫手下吃苦。”
这要求要是旁人提的,阿渺肯定不会犹豫,但因为是萧令露,她便?不想答应。
“关我什么事?我不去。”
令露攥了攥衣袖,抬手将周围诸人摒退下去,只余自己与阿渺。
“我知道你记恨我……”
令露掐着?手心,微微吸了口?气,“可那个时候,宫里到处都是玄武营的人,就算他们去救,也是救不出你们的。而且要是陆元恒捉住了安思远,天下大势都会倒向他那一边,不但程家迟早要叛,五哥的性命也会保不住……”
当初对安思远他们撒的谎,一直是令露心里的业障。后?来事情真相被揭露,寄居在风闾城的她,受尽了鄙夷、冷眼、责难。安思远甚至扬言说,要把她拖到大漠里喂给狼吃……
令露那段日子,哭得眼泪都干了。
人人都只知道骂她,可谁又能明?白?,当年只有九岁的她,亲睹宫变杀戮,心里有多害怕?有多想逃离?
最后?,还是萧劭护住了她,带她回?了沂州,也没责备过她的过错,只说:“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现在罚你,也是于事无补。以后?你要学着?勇敢起来,时刻记住你是大齐萧氏的皇女,既为表率、亦有其责,不要再令姓氏蒙羞。”
令露领了哥哥的教诲,渐渐地?平复了心态,也把从前那些帝女应有的风度重新拾掇了回?来。
在沂州,她俨然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替萧劭打理着?各种内务,宫中的曹后?嫔妃等人,对她也颇为亲近,时常召她入宫陪伴聊天。
令露慢慢的,寻回?了从前在建业宫中贵为公主、荣宠加身的感觉。
可一旦见到阿渺,那些好不容易筑出的心防与意念,顷然之间,就又坍塌瓦解。
毕竟,心有愧。
阿渺心中亦是情绪翻涌,听萧令露将话说得如此淡然,恨不得立刻攥住她衣襟质问?:你轻轻松松的几句辩解,就能让我忘了失去阿娘的痛苦吗?若不是你告诉程卓我们死在了宫里,一切的一切,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哪怕就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未必救得了阿娘的性命……
她盯着?令露,眼中禁不住泪光闪烁,“你闭嘴吧!这些解释用不着?你来说!你当初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原因自己心里清楚!别跟我扯什么天下大势!”
令露也被阿渺的态度给激怒了。她到底是姐姐,从小喜欢横压妹妹一头的习惯,在骨血里刻得根深蒂固。
“是,我是心里有愧!可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你还想我怎么做?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因为私心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阿渺气得想动手。
可她再如何?怨恨、痛苦、不接受,又有什么用?
就算她现在像小时候那样、狠揍萧令露一顿,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就像五哥说的,已经发?生了的事,再也没法更改了……
她恨恨转过身,抬脚就走。
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西侧的废后?住所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