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比她二十年来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来得尖锐,撕破了所有人绷着的假面。
整片人海都跟着死寂了一秒,接着是波涛汹涌的激愤、惊恐、失措,层层叠叠地沿着这片街道弥漫开。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枪,也不知道下一枪从哪个方向开过来。
生命岌岌可危,死亡突然变得触手可及,又让人觉得荒谬。荒谬这一切是否真实。
枪声落下的那一刻,学生会的众人都遵循着求生本能,有的就地蹲下,有的疯狂逃窜,大难临头各自飞。
蒋阎一直勉力维持的秩序刹那坍塌。
姜蝶跟在队伍的末尾,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队伍散掉,三三两两地携手跑开。而她在最后落了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走。
四面楚歌,求生欲驱使着她也仓皇地抱头躲到人稍微稀疏的路边,抵着一家已经关门的饰品店,颤巍巍地抵上瓷砖墙,背部触碰到东西的感觉很安心,仿佛抵达了庇护所,稍微令人喘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
“砰——”
又一道声音近在咫尺,轰在耳膜。她身后正上方的橱窗随之绽开成一片蛛网。
姜蝶吓懵了,以为是第二道枪朝这边开了过来。心脏在刹那间经历了一次剧烈地震,震到大脑发麻,两脚瘫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同一时间,另一道字正腔圆的中文夹在一片叽里呱啦的混乱声浪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不要躲在这里!”
姜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着她说,眼前一晃,整个人就被拉了起来。而刚才栖身的区域,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她不远处的位置。
原来,刚才击碎橱窗,发出巨大的声响的并不是枪。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在这个节骨眼袭击橱窗,想趁机偷抢。差一点点,那石头就会落到她脑门上。
她的手心就被前头的人握紧,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交合的手心湿漉漉的,湿滑地快抓不住彼此。
姜蝶的视线从手心往前移,飘摇的街头,挡在她前头的人,一向平整的肩头乱出了褶皱。
他冷静地同她说:“脚步稳住,不要跑。这个时候要保持冷静。”
“嗯……好,好的。”
她语无伦次地答应,心跳超速行驶,即将开始飙到危险地带。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这场慌乱的示威,还是因为刚才电光石火的意外,抑或是……此刻抓住自己手的人是他。
是蒋阎。
他是唯一那个没有忘记她的人。是在所有人都向前冲的时候,回过头,从最前面也要逆着人群走到末尾,来带走她的人。
他没有独自逃亡,也没有抓住别人。
偏偏来带走她。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从头开始,她就没有让他省过心吧。他已经给自己贴上了麻烦精的标签,最后也格外关照她这个麻烦精。
照这么说,她这一路的小手段也算起了点作用,姜蝶忍不住自嘲地想。
蒋阎带着她鬼使神差地绕开了刚才两拨人群的中心冲突区,但因为是走路,并没有走出太远。很快,有一波准备来平息镇压的当地警察赶到。
他们手上拿着高压水枪,不分青红地就往街道上扫射。原本已经冷却的场面又开始失控。
这不是被路边的洒水车溅到那么简单,而是压力很强的高压水枪。被射到虽不至死,但也无法安然无恙。而且水枪的扫射面积大,躲避起来很困难,中招的人倒了一大遍,叫声不绝于耳。
姜蝶条件反射地捂住一边耳朵。
“这下我们得跑起来了。”蒋阎观察了一条逼仄的小巷,“从这儿绕出去。”
姜蝶放下手,咬咬牙,提步就要跑,蒋阎仓促撂下一句等等,摘下他的两只AirPods,匆忙塞入她的双耳。
嘈杂的兵荒马乱忽而落潮,吉他和弦跟着小巷里倾斜的月光,将世界清洗一空。
这个曲子似乎蒋阎一直在听,此时到她耳中,已经播了一半。
正是歌曲的高潮。
“So their’s one last chance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Lets get on a rocket ship and ride to the moon
(让我们搭一搜火箭,奔向月亮吧)”
他用温柔到死的情歌堵住她的耳朵,遮挡子弹、水枪和惊叫,拉着她,轰轰烈烈地穿越杂物堆满的逼仄小巷,开始向前奔跑,将这出惊悚逃亡改写成最浪漫的底色。
只可惜,火箭没有,但仍是万幸搭上了一辆双条车,已经载满同样惊慌的外国游客。
蒋阎揽住姜蝶的腰,一提臂,将她先送上去,紧接着自己抓着双条栏杆,轻松地一跃而上。
其他人也没有计较,勉强再给他们俩分出两个座位。
两人面对面坐下,在动荡的曼谷街头沉默地凝视对方的脸。奔跑后的呼吸还未平复,灼热的气息在沉闷的双条车上交缠,混合着闷热的晚风,好烫。
双条车拐进一条窄道,是即将收摊的花街,卷帘门落到一半,从早放到晚没卖出去的兰花悬于门口。
原本车是不便进来的,但街头已经不得章法,为了尽快远离动乱区,司机师傅只能不走寻常路。于是,双条车擦着兰花而过,卷起的气流将花叶吹落,好几瓣纷纷坠地。
还有一瓣,擦着蒋阎的眼皮,伶仃在他的肩头。
他取下花瓣,看了看,突然抬眼又望向她,语气还带着微喘,说:“伸手。”
姜蝶很懵地伸出汗津津的手,这一路,他的指令已经成了她遵循的本能。
“今晚表现得很勇敢。”他把花瓣轻摁进她的手心,“这是学生会给你的荣誉徽章。”
耳边的音乐还在继续。
“Lost in stars reaching for who we are
(迷失在星河中,寻找真正的我们)
Lost in mars never going down for awhile
(迷失在火星上,永远不坠落)
Won't you follow me my dear
(亲爱的,你能跟随我吗)”
姜蝶在这个泰国男人的歌声里,恍惚地回忆起他们刚刚到达曼谷时,迎着32度的热浪,有人抱怨问,夏日到底是用什么来计算的?
是月份,气温?
还是蝉鸣、啤酒、烟头、海潮、子弹、霓虹……这些东西闪烁的无数个瞬间?
若是让她来回答,此时此刻,她一定会说——
-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