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是个特别好的天气。
但蒋阎的手心却是潮湿的。
不是天空在下雨,而是一场不可置信的眼泪从他的脸颊落下。
脑海里不停回荡着上车前,小一伤心欲绝说着的那句话。
“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说那个苗是你的。”
她知不知道, 把苗让出去, 意味着什么呢?
菩提的苗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怎么可以就轻而易举地让给别人。
即便, 她总是说, 我们是朋友, 我们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但明明连生养他的父亲都可以对他残忍下手,一个萍水相逢, 不知哪天就被送走的陌生人, 那些漂亮话就像炸开的炮仗,在他心里确实炸开很大的动静, 残留的却是满地灰烬。
他无法相信。尤其是临别的前夜,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苗先开了,知道自己是那个胜者,还怜悯地看着他,那些安慰的话尤其苍白。
他就更不相信了, 果然都是假的。
他唯一确信的一点是, 小一是一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
她就像她曾经带自己去看的蝴蝶幼虫一样, 不断在振翅,击破茧房,似乎从来都不会因为落选而灰心。
如果说他们俩都是被困在茧房里的幼虫,他毫不怀疑她是会蜕变的那一只,而他一定会死在茧房里。
所以,当有外力可以剪破茧房时, 转瞬即逝无法犹豫的几秒钟,他遵循着本能飞了出去。
他不想死在里头。同时,他相信她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而如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翅膀发育不全,无比残缺。
但他绝不能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因为在进入蒋家的第一天,他就被领到书房,一对一地听蒋明达复述家训。
核心的要点只有一条——“你要做个完美的孩子”。
什么是完美的孩子呢,成绩要出挑,性格要乖顺,家长的话是圣旨,无论说什么都得听。
“这世界上千千万的孩子,菩提种子挑中了你,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蒋明达面容和善,话锋却一转,“可缘分也会有尽时。能撑多久,就看你自己。”
他不是笨蛋,蒋明达说完后面一句,他就立刻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种威胁。
如果你做得不好,我们随时可以扔下你,换另一个。
但他并不觉得这句话很苛刻,相反的,他感到安心。
在当时的他看来,这是一种他熟悉的模式。双方依靠冰冷的规则各取所需,而不是如传说一般海市蜃楼的情感。
虽然,他曾经就站在海市蜃楼前。但他低着头,不愿意去看,远远地跑开了。
想起小一,他总是会惶恐。在他开始作为蒋阎生活的十数年间。
在最开始,他还有勇气去打听小一的下落,并按照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了小一的新家。
他去找她的时候无比开心和庆幸,因为他自私的选择,她阴差阳错地可以去到更好的地方了。
但敲门的一瞬间,他怯懦地止住了叩门的手。
那又怎样呢?这个结果并不能掩盖最开始的过错。
她一定会恨他的。
既然如此,就让记忆停在他还能承受的这一部分吧。
他缩回手,从那之后,刻意不再追问小一的消息。就像是一次注定会失分的大考,只要不去揭开试卷看分数,那么他的生活就还能保持“完美”。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别人眼中的月亮。那可是他深埋在盗洞底层,苦苦支撑他活下来的希望。
虽然月亮的背面,是一切不完美的集结。是他依旧学着如何当一条狗从而挣得的假面。但随着蒋明达年事渐高,他对他的掌控逐渐大不如前。
蒋阎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很久的。
他只要再忍一忍,到那时,他将真正完美漂亮地活下去。
如果,他没有重逢小一,或者说,姜蝶。
那一天,是飘着初雪的冬夜。
他在学生会聚餐的间隙烟瘾突然犯了,起身借着上厕所的由头,来到店外抽烟。
拉开门的瞬间,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风雪中停下,有人一同打开车门下来,穿着薄薄的深蓝大衣。
他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跟着看过来,两人猝然地对视上,蒋阎看清她的眉眼,一粒雪花落在心头。
冰冰凉凉的,他浑身一哆嗦。
随着雪花一同落下的,是一股呼之欲出的熟稔。
为了确认姜蝶是不是曾经的小一,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特意将自己的别墅借给盛子煜,又借口熬夜搞错了时间,留在了那栋别墅里。
整个上半夜,他就呆在二楼房间,反复地听着楼下传来喧闹的动静,手上的微缩模型起了头,怎么也静不下心做,停留在断壁残垣。
一直到凌晨三点,他不再为难自己,放弃假模假样的专心,走到门边。
手握上门把,好像瞬间回到了那座别墅门前,幼小的他怯懦地伸出手,却又一点点收回。
但这一回,他已经长大了。如果真的是她,是时候该为自己曾经的错误做出弥补。
蒋阎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了这扇沉重的大门。
他走到栏杆边,在人群中搜索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果然如他所料定的那样,很好地破茧成蝶了。
姜蝶是人群中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她受惊似的往后一缩。
那陌生的打量里,很明显没有认出他是谁。
毫不奇怪,谁都不会把如今的他和当年的他联系在一起。但在对视上的这一刻,他抓着栏杆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发紧,生怕她看出破绽。
又似乎,是在期待她看出破绽。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的意义在哪里,可能是好奇这只蝴蝶到底飞到了多高,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在十数年的折磨中好受一些。毕竟他不靠药物的话,已经很久无法睡好觉了。
虽然的确是他走出了第一步,但他并没有想要走近。
事隔多年,摊开一切再清算不是最优解,她本人应该也不愿意想再回忆起那段时光吧。保持在安全距离,必要时候照拂她一些,这是对彼此都会更愉快的选择。
只是,他忽略了其中最不可控的变量,那就是姜蝶自身。
她热烈地罔顾一切,朝自己靠近了。一如当年,那么莽撞,生机勃勃,坚信自己可以冲破一切。
她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无法左右的台风,没有人能对不可抗力说不。
心思慢慢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蒋阎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晚风后座她脱下吊带的一瞬间,也许是夜凉的泳池里她将自己拖下水的那一刻,也许是扑着海浪的帐篷里,她凝视他的眼睛,闪动时的光比远处的烟火棒都明亮。
他平静完美的水面,被这些细碎的石子溅起满圈的涟漪。
她是十多年前,第一个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或许的确存在着感情的人。
那么十多年后,他栽倒在她身上,大概是一种必然。
音乐节隔日,姜蝶磨蹭着不离开别墅,借口说要观摩微缩模型的制作,结果趴在座位上睡着了。
他无奈地取来毯子,披上她身时,动作不自然地顿住。
下午三点的阳光,窗外涛声依旧,这只笨拙的,金灿灿的蝴蝶毫无防备地栖息在他面前。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在她的头顶印下了一个吻。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蒋阎慌张地退后两步,手中的毯子也滑落在地。
他拾起毯子,匆匆地离开了这个房间,过了很久才若无其事地回来。
而她也终于苏醒,毫无所觉又面露懊恼自己睡着,对上他分外冷淡的脸。
实际上,他只是不得不保持这种表情,才不会泄漏失控的慌张。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已经长成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掌控的人,小到一次考试,大到整个学生会,哪怕是被逼着下跪喝下蒋明达的甲水,他都不会泄漏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他不该在这种地方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