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秋笑道:“我记得你爹自幼对你的教导是豁达大度,温柔敦厚。怎么你歪成这样,变得这么蛇蝎心肠,残暴不仁了?”
江停云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这样。那谢星河呢,你既第一次也没忍心看他咽气,这次就忍心了么?”
沈雁秋不由念起与谢星河肌肤相贴的灼热和他不辞辛劳背着自己从天悲陵走出来的一幕幕,还有他低头凝望她的幽深眸光。
他们回不到四年前,回不到大雪覆金陵,他们山中比剑之时了。那时一切尚未发生,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能一心一意唤她一声师父,她也能唤他一声徒儿。
沈雁秋思绪追忆到过去的时光,动人眉眼不觉温柔下来,她道:“如果我收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他没有悲惨的身世,他身上没有背负仇恨,也从没看过沈家下部秘籍,哪怕他资质平平,便还是我沈雁秋的徒弟。”沈雁秋眸里的灼热渐渐冷却,“但谢星河,我已容不下他。”
江停云低声道:“方才是我多虑了,我以为雁秋对谢星河,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沈雁秋挑眉道:“你先前觉得有哪些不同?”
有哪些不同?
对谢星河几次留情,就已是最大不同。
江停云不点破,只摇摇头,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亲吻,痒的沈雁秋咯咯直笑。佳人在怀,玉骨香肌,江停云血气上涌,又倾身覆在沈雁秋上。
就算雁秋不杀谢星河,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杀谢星河。
此时风烟谷绿意映然,四季如春。
小黑站在张自启膝上大口大口嚼糕点,张自启嫌恶的将猴子拎下去,道:“星河,你从哪找来的猴子,怎么像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谢星河低声道:“许是将它寄放客栈太久,饿着它了。它吃饱就会睡觉,乖极了。”他一口喝下药汁,喉中满是涩味,他半阖着眼,耳边是贺书易缠绵悱恻的琴音,他心情本就低落,闻音更愁眉苦脸,哀思如愁。
张自启宽慰道:“星河,你放宽些心。待你再调养久一点,身子就能恢复如初,不必像现在日日躺在床上了。”
在场只有高阑生一人知道谢星河心思,他看在眼里,憋在心里,对贺书易道:“别弹了别弹了,一天到晚净弹些丧曲,让他一人好好休息罢。”
几人退去,贺书易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星河这次回来对我们生疏许多,话也少了许多。”
张自启道:“我们当然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还在怨我们罔顾他的意愿去杀沈雁秋?”
“看来大师兄说的没错,星河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便是沈雁秋一而再再而三要他死,他也不计较这些,只念着恩重如山。只怪我们迟一步找到星河,才让他遭受这些苦难。”
高阑生:“……可不是么?”
“我们去容燮那儿那些药再给星河补补吧,我看他都瘦了…”他们几人渐行渐远,谢星河收回探出窗外的视线,低低的叹息一声,
半晌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方蓝帕子,这方帕子给沈雁秋包扎腿时沾了许多血,他拿回谷中洗了很多遍才洗净血迹。
那日她说要他答应一件事,却又言道等她日后来信。于是他在谷中等了又等,等了整整半年,也没收到沈雁秋的只字片语。
她是不是还不肯原谅自己?
如果她再不来信,等自己伤再好些就回金陵找她。
谢星河忽然想到什么,从床板下取出一把短剑。这把短剑是他从东海蓬莱霁遥灵牌所得,他之前一直戴在身上未曾细看,回到谷中闲来无事便拿起细细查看,无意发现这把短剑刃身有一点漆黑,起初他以为这是剑上锈迹,用指腹摩挲一下,却发现这点漆黑越来越大,最后整块刃上的银白全部脱落,露出里面漆黑的刃身,谢星河轻轻一碰,这漆黑的刃身便掉下来,铺开竟是一幅黑色画卷。
率先入眼的是三只盘旋在巍峨华丽宫殿上的海雕,那海雕羽毛根根分明,看着栩栩如生,奇怪的是有眼无珠,似是刻意省去,看着怪异之极。谢星河再往那座宫殿看去,宫殿牌匾上书“蓬莱仙宫”四字,一名衣着华美飘逸的女子站在宫宇门口,她身前一条长长的玉阶下万民跪拜。女子也如海雕一样,都是有眼无珠。这幅漆黑画纸上一景一物,都为金粉画成,但谢星河看了几遍,都不知道这画是何意。
他的手在画角上一捻,捻起一角,露出下方另一层纸来。他揭开上方画纸,画纸上赫然是一个一个武功招式画像。谢星河心中骇然,将画从头到尾看一遍,画里招式众多,大多为伞中剑和双剑式。光看画像谢星河看不出招式是否精妙,但从霁遥灵牌所得,定然不是凡品。
谢星河曾听陈遂宁提过,东海蓬莱是几百年前的隐世仙境,其武学精妙程度玄之又玄,不似凡间武学,更像古书中记载的修仙之术,只要蓬莱仙人一问世,不是非死即伤,就是尸横遍野。而从古至今,书上所记蓬莱唯一一次出手,就是蓬莱弟子渡星君与当时的第一大派望月山起了争执,望月山数名武功高强的掌门长老一夜间死于非命,只剩下寥寥几个武功平平的弟子……
谢星河当即就要修书将此信告诉沈雁秋,但又觉此事太过重大,便打算自己动身去寻沈雁秋时,将这两张画卷一并送上给她赔罪。
她这人这么好强,又醉心武道,若是得了蓬莱武学,也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
谢星河微微一笑,仿佛此刻沈雁秋就已站在身前,正笑吟吟的注视自己。他把画卷妥善放好,就等沈就等沈雁秋鸿雁传书。谢星河这一等便等了足足大半年,他在三月时就能下床行走,六月身体恢复如初,七月坐在门口等,每天等有没有自己的信。
沈雁秋信来的那一天是七月十七,谢星河倚在门口望着谷外,他在三日前就想,如果今日再等不到她的来信,明日他就出谷去金陵找她。
送信的人把信交到他手上时,谢星河还有些半信半疑,他拆开信看,纸上是沈雁秋字迹——
八月中旬,请你一人来金陵沈家一聚。
谢星河将信收回怀中,回房取出短剑就走,出谷路上遇见陈遂宁,陈遂宁一只眼已瞎,视力受损,走路不再健步如飞,反而小心翼翼的,谢星河把他扶回房中,陈遂宁道:“你是要出谷去哪?”
谢星河道:“只去外边散心几日,很快就回来。”
陈遂宁见他身无行囊,只腰间悬两把弯刀,便点点头,躺下道:“去吧,路上多小心。听说最近不太平,山贼劫匪比以前更多,你尽量往官道走,莫要走那些乡间小路,你身体也没康复多久,少用些力气……”
往时谢星河得陈遂宁关心,少不得要感动一番,但现在他心无甚么波澜,只朝陈遂宁一揖,低声道:“那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