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卫瑾瑜的手指在那些画轴上轻轻摩挲。
“我这毁了脸的定远公世子,又是个贪玩不守礼的,还能让圣人以公主、郡主下嫁,可见优待了。”
是优待?
又或者是对北疆、对定远公的提防?
定远公身上有先帝所赐的征地令,她打下的土地到她死都是她的,可她死了之后呢?定远公世子被养在了东都,在北疆既无军权又无人望,自然由得朝廷拿捏。
从宫中回来卫蔷就换了一身黑色衣袍,坐在案前,她抬着头看着卫瑾瑜。
“洛阳不比北疆,在北疆,你大可将背后交给同袍伙伴,在洛阳,你身后也是你的敌人。你南下之前,燕歌曾经说过,想让你做承影部副将,代她执掌承影部,可见她们都舍不得你孤身留在洛阳。卫瑜,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在东都吗?”
听见“卫瑜”这个名字,卫瑾瑜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那一身属于定远公世子的嬉笑稚嫩犹如她脸上的另一张面罩,被她轻易解了下去。
从她成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心成为北疆牵制洛阳的一颗棋子,这番心意,她十几年从未动摇。
收回摸那些卷轴的手,卫瑾瑜深吸一口气,身子站得笔直,就如定远军一个寻常兵卒一般。
“元帅放心,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自然要走下去。北疆需要的,就是卑职应做到的,定远军需要的,就是卑职应成为的。”
北疆需要有一人在东都牵制各方眉眼,定远军需要有人在东都传递更多的消息。
就像当年的北疆需要一个卫二郎的继承人来压制各方觊觎的眸光,需要有人在蛮族不断传来卫二郎“死讯”的时候证明卫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需要有人出现在先帝的面前变相绝了先帝从东都为定远军再找继承人的心思。
从那时起,她便自愿改头换面成为这样一个人。
她是人们可见的棋子和旗帜,也是盾牌和障眼法,她可以一直做下去。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瑜,我在东都给你留鱼肠部二十人,我回了北疆再陆续给你送二百人过来。身为定远公,我能说的该说的早就说过了,但是,作为卫蔷,我只有一个要求,定远公府,可有可无,定远公世子,可舍身取义,但是卫瑜,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卫瑾瑜怔怔地看着卫蔷,张了张嘴,终于应了一声“是”。
听说圣人要定远公世子从宗亲中择妻,有一个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就是肃王赵启恒。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宗正寺里,急急忙忙打马来了定远公府,他见了卫瑾瑜的第一句话就是:“怀远也就算了,你怎能娶你姑母?”
听这口气,也是真将自己当了卫瑾瑜的生身父亲。
卫瑾瑜笑着说:“那王爷师父可是允了将怀远郡主嫁我?”
怀远郡主是先肃王的孙女,因她祖父与父亲都早早去了,先帝才将赵启恒过继出去封为肃王,可怜那时赵启恒自己才十岁,就有了个襁褓中的女孩儿要养,操起了当爹的心,也难怪后来碰到卫瑾瑜,他也养得这般得心应手了。
“怀远……”
赵启恒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
并非说怀远与瑾瑜是否般配,而是在他眼中,这两人分明都是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要行嫁娶之事了呢?
眼见自己的王爷师父木着一张端方沉肃的脸分明是在走神儿,戴着金面罩的卫瑾瑜眉目间都是笑。
留在东都好歹有这么个小爹疼自己,倒也是自己赚了。
这一日,在另一处,也有人在谈论去留之事。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伍显文,姜清玄拈起一颗白子。
“你既然觉得自己前程在北疆,自去便是,我当年调你进户部便说过,我用你,是有心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既然觉得在北疆能做之事更多,便去做吧,不必觉得对我有何亏欠。”
伍显文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喃喃说道:
“将恩师一人留在朝中……是我背信在先。”
早知伍显文何等倔强,姜清玄也不深劝,只说:
“你要是真觉得心里不安,就在北疆做一番功业给我看看。”
“恩师放心……”垂着脑袋,伍显文咧嘴一笑,“我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不然,也对不起我自己这些年辛苦算账花的功夫。”
说完,他“咣咣咣”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乌青一片。
人却是笑的。
目送自己这倔驴一般的学生兼同僚远去,姜清玄看着手下的棋局,终于叹了一声。
“如端,想办法给阿蔷送封信过去,要快。”
第二日朝议之时,伍显文,这位满朝皆知的脑子生得不齐全的户部侍郎就做出了一番大事。
他自请辞官离朝,同时,拿出一账簿,其中所写,便是诸世家十多年来侵占的盐铁之利,林家私吞铁矿,齐州、沧州、青州盐池皆成世家私产,因私盐横行而至河南盐政疲敝,林林总总,皆在其上。
昂着头,看着惊慌失措的满朝文武,伍显文瞪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说:
“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可算是当了个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