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是第一次看见草原上的大雪。
草原上的一切似乎都沾染着它独有的豪迈奔放,无论是天空大地,还是人畜雪花。
第一场雪下来时,雪花就大若鹅毛,洋洋洒洒,像有位天神在看不见的云层之上,用他巨大的手掌,抓着一把一把的鹅毛豪迈地往下洒。
所有人都呆在帐篷里烤火,对于雪,漠北人已经不稀罕了,只有调皮的孩子与同伴一起奔跑在大雪中嬉笑打闹。
清雅穿着厚厚的狼毛大氅,戴着兔皮帽,悄悄避开他人的视线,去营地的边沿埋头踩雪花。
刚落下的雪花铺在地上,很蓬松。
等到积累得多了,脚踩上去,就是一阵轻微的嚓嚓声。
踩起来很舒服,心情不自觉地就变好了,嘴角的弧度越翘越高。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性命危机。
身后的营地里,有她可以回去的家,家里有温暖的火堆,有埋头认真给她缝制过冬衣裳的屏锦,有足够多的食物。
很惬意,很安逸。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①”踩够了雪,回头看着被自己一脚一脚踩出来的一道长长的单行小路,清雅心满意足地揣着手,昂则脑袋垂着眼帘瞅着几簇灌木颇有兴致地吟诗应景。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接道:“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熟悉的声音让清雅并未感到不安,而是悠闲地扭头看过去,就看见某人依旧穿一身劲装,从身后追了上来。
恰逢一阵北风卷着大雪刮过,白茫茫帘子似的扑得人眼睛都看不清。
清雅还未询问对方怎地不多穿一些衣裳,难道不冷么?
就听对方“嘶”了一声,感慨:“好冷,忘记穿裘衣了。”
清雅失笑,“那你还不快回去?”
楼岚搓了搓胳膊,抖擞了精神摇头:“算了,忙了好几天,忙得头昏眼花的,刚好出来吹吹北风吃几口雪清醒清醒。”
哪有人这般清醒头脑的。
清雅笑他懒惰,明明是怕麻烦,不过人家要硬撑着她也没办法,“吹风吃雪在哪里都可以,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楼岚顺嘴开了个玩笑:“风太大,把我给吹过来的。”
就他这个块头,也不知要多大的风才能把他吹过来!
说笑了两句,又日常互相问候一番,两人到底还是寻了个背风的地方说话。
“一直都想问你,如果我们王决定以后都不管你,任由你自行选择,你会想要过怎样的生活?”酝酿了这么就的交情,楼岚这会儿才有机会跟这位任务对象“谈理想”。
清雅生自王宫,自幼又受了诸般苦难,加上和亲路上发生的那些事楼岚也早就知道了。正式接触后,楼岚便知道她是个看起来温软柔弱,实际上却冷静理智,防备心极重的人。
浅交言深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所以想要聊人生聊理想,从人生哲学到胸怀抱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
他需要的是循序渐进,一点点营建起一份相对恰当的交情。
清雅没防备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愣,而后脸上轻松的浅笑渐渐收敛,下意识垂下眼脸,遮挡住眼底的情绪。
沉默良久。
楼岚笑着转身,冲她摊手:“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只是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想如平凡女子那样找个如意郎君,就此在漠北嫁人生子,我跟阿阔在王那里多少也能说得上几句话。如果你想要嫁给王,成为我们漠北的第一位王后,相信王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
清雅默默听着他说的话,忽而抬眸,仿佛玩笑般问他:“那我要是想离开漠北,回到中原过普通女子的生活呢?”
意思就是要像平凡女子那样嫁人生子,但不是在漠北?
虽然这个说法有点出乎意料,楼岚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不行。不过你确定愿意抛弃以往的身份,作为平凡女子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如果她是不顶着和亲公主的身份选择回中原生活,可操作的法子还是挺多的,甚至楼岚还能凭借现在自己铺展在五国的人脉,保证她余生的衣食无忧。
这样的未来,对清雅来说确实有些吸引力。
不过在稍稍动摇后,清雅还是笑着摇了头:“其实我也知道,现在天下局势并不稳定,若真要选择,还是留在漠北当个小老百姓最是安稳。”
楼岚若有所思:“作为梁国人,你对梁国,是何看法?”
若是对方对梁国怀有很深的忠诚,那还是早做打算,一点点给她敲碎了为妙。顶多就是以后灭了梁国,给她把整个王室族亲都保留下来,允许建个只有纪念意义的小梁朝廷以作慰藉。
为了她放弃南征北战一统天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任务对象也没得商量。
楼岚的思绪已经拓展到任务对象寻死觅活阴谋阳谋施展诸多手段保卫家国了,清雅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个问题有什么好探讨的。
“自前朝覆灭,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中原的诸侯国家打打杀杀这么多年,其实谁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国人。像我父王,母亲是郑国人,祖母又是吴国人。便是我,母亲祖上也是从乾国迁来的。”
稍稍吐出一口白雾,清雅神态淡漠,语气轻巧:“至于看法,不外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积重难返、病入膏肓。”
要灭,那是迟早的事。
没什么好伤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