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一觉睡到天黑。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深沉的一觉了?,醒来时不禁抬起手臂搭在?额前,闭了?闭眼,才缓过酣睡后的昏沉。
房间内光线昏暗隐晦,谢霁扭头看了?眼身侧的位置,榻前空空荡荡的,早没了?谢宝真俏丽的身影,那只伤痕累累的彩绘泥人还摆在?榻边的案几上,显然是被人忘了?带走。
他推开被褥起身,拿起泥人端视了?良久,方将它重新锁回?屉中,披衣束发下榻,将衣襟腰带整理得一丝不苟。
装了?两缕发丝的香囊仍在?,谢霁回?想起自己醉酒后的谈话,不由嘴角微扬,将香囊重新塞回?腰带中贴身藏匿,转而推门出去。
关北正举着一盏油灯过来,见谢霁出门,便笑道:“公?子,醒了??可要沈莘上点解酒汤?”
“不必。”谢霁看了?眼尚且深蓝的夜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莫戌时三刻,您睡了?两个多时辰。”关北进门,将谢霁窗边的纱灯罩子取下,用有种的油灯挨个点燃了?烛台,复又将纱灯罩子一一罩上,趴在?窗台上感?慨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睡得如此酣畅。平日里你总是噩梦失眠居多,不是深更半夜还在?批阅,就是天未亮就下榻习武练箭,害得属下们总担心你哪天会因?操劳过度而吧唧一声倒下。”
关北这人本来就话多,一紧张,话就更多了?。
谢霁淡淡看了?他一眼,“仇剑的事,都处理好了??”
关北‘啊’了?声,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垂眼望着案几上抖动的油灯火光道:“嗯,埋在?西山上。给他立了?块碑,但没有刻名字,怕被人掘墓鞭尸。”
毕竟仇剑一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刻上名字必定会被挫骨扬灰。人死灯灭,再多恩恩怨怨也?都化作一抔黄土,实在?不必折腾棺椁了?。
西山上埋了?谢子光,如今又埋了?仇剑,而与之相对的雁离山上,则埋着因?铸下大错而被废为庶人的前淑妃谢曼娘。
“公?子,人已经死了?,那些过往你也?都试着放下吧。”关北轻声道,“做我们这行的,除了?杀人越货什么也?不擅长,更没有像你那样聪慧的脑子,所以做事情难免直接冷血了?些……我不是在?为他辩解,只是有些感?慨,不是每个身处深渊的人都如公?子那般好运,可以遇见一个不介意自己满手血腥的、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姑娘。”
谢霁侧颜冷淡,没有焦点的视线投向?庭院中黑皴皴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北、沈莘、仇剑,乃至于谢霁自己,都曾是蛰伏于暗夜深渊中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若谢霁没有遇上谢宝真,没有被那姑娘焐热了?凉薄的心脏,他是否会成为第?二?个仇剑?
一切不得而知。
有些道理无须关北提醒,谢霁自然明白。
他知道仇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曾想过要他困顿于阴暗的地牢中日日折磨……如今仇剑死了?,他明明该是畅快的,可脑中总是不自禁回?想起四?岁那年的风雪之夜,仇剑手握弯刀踏着一地尸首而来,解下披风紧紧裹住谢霁幼小颤抖的身子。
那时的仇剑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谢霁,带着幼小的他在?风雪中走了?很远很远,而谢霁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风寒烧得不省人事,仇剑抱着他连夜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去看大夫,刚硬阴鸷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烧红的脸颊上。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认字读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秀才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仇剑就一边擦拭刀刃,一边坐在?门槛上认真倾听,散养的草鸡就蹲在?篱笆上咯咯鸣叫,听到有趣的地方,仇剑擦拭的动作就会明显慢下来……
刑部地牢里的那石头画,让谢霁胸中的恨意变得不再锋利。
思?及此,谢霁冷淡道:“我恨他,也?可怜他,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不遗余力置他于死地……我猜,他也?一样如此。”
或许仇剑也?渴望过亲情,但若玉昌宫的大火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折磨谢霁,用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复仇的漩涡。
这种感?情很复杂,但关北却并?非不能?理解。他点点头,对谢霁道,“我明白,若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事到如今,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已是无用。
谢霁深吸一口气,将仇剑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问:“宫里可曾来人?”
关北刚要说‘没有’,就见沈莘提着灯笼急匆匆而来,朝谢霁一抱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姓何?的太?监,说是皇帝请你入宫一趟!”
关北缓缓眯眼,撑着窗台从屋内跃出,稳稳落在?谢霁身边,笑道:“这不就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皇帝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切照旧便可。”谢霁眼波深沉,淡淡道,“大概是,做交易的契机到了?而已。”
入了?宫,皇帝果然神色不太?好。
见到谢霁,元凌伸手挥退为他捏肩捶背的内侍,揉了?揉眉心,示意谢霁道:“别多礼了?,坐罢!刑部送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那上面写的可是属实?”
谢霁道:“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可那矛头指向?的,是朕的皇后。”皇帝睁眼,沉沉看他,“你们刑部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奉皇兄之命行事,查出佛骨刺杀一案真相。”谢霁没有落座,躬身行礼道,“正因?为牵扯众多,所以才没有在?朝堂之上提及,而是交给皇兄亲自判别。”
这件事谢霁没有办错,皇帝很清楚。
待舒出一口浊气,皇帝心情稍稍平复,将刑部的折子一丢,话锋急转而下,问道:“你与永乐郡主的事,如何?了??”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他的私事,谢霁愣了?愣,方轻轻皱起眉头,低哑道:“我与郡主本就是义兄妹,加之如今身份隔阂,谢家自是不愿。”
“他当然不愿。英国公?言出必践,说是不将女儿嫁给皇家人,便必定不会食言,再者‘谢家八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光靠你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娶他家的掌上明珠。”
“臣,请皇兄点拨。”
“难得啊,天下竟然有你办不成的事。”想了?想,皇帝建议道,“不如这样,你让刑部将行刺之事压下来,莫要牵扯到皇后,朕便想法子说服谢家人,给你和永乐郡主指婚如何??有朕出面,谢家还不至于抗旨不遵。”
谢霁拢袖长躬,垂眸盖住眼中的波澜,“臣,领命!”
夜阑人静,坤宁宫中依旧灯火不熄。
古朴雅致的凤凰纹铜镜前,皇后秦氏依旧穿着凤袍端坐,正捻了?一支螺黛笔淡扫柳眉。镜中映着她敷了?胭脂水粉的面容,端庄大气,眼尾却多了?两三道浅浅的纹路。
皇后描眉的动作一动,侧过脸,小指轻轻扫过眼尾处的皱纹,沉静的凤眸中多了?几分韶华易逝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