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四下有人,他减轻了呼吸,缓缓走到放着观音佛像的桌子旁边。迅速掀开盖着的锦帘,空无一物。
背后贴着墙壁,慢慢走上顶层。
素来关着的铜锁竟开着,萧坤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沿着血迹走到一个高大木柜的背后。
赫然一具女尸。背靠着墙,身体在墙壁上带出一整条血路。她双目瞪得浑圆,似是致死都不可置信。绝望。
萧坤认识她,脉搏早就停了,身体也已发凉。他叹口气,伸手合落了她的双眼。
他面无表情地离开。暖香阁的名妓碧缕。那双艳若春花、温柔多情的眼睛,永不会再睁开了。
日头已经偏西,玉佛殿的院心,那两个偷懒的小沙弥坐在一棵花树下胡乱聊天。
眼前又是一花,一位黑衣施主跌跌撞撞跑到他们面前,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小师傅小师傅,前面观音殿的三楼,死死死人了。”
互相撞着胆子,两个小弟子颤抖着走进了观音阁,这件事就这样成了他们一生勇气最巅峰的时刻。
后来活成老和尚,坐在花树下晒太阳的时候,还不止一次吹牛,说自己当时多么勇敢淡定地找官兵,那位发现尸体的黑衣施主则多么胆小不堪地尿裤子。
这样大的节会,节度使守卫司派了一个巡逻中队来巡逻。其实就是捡人,这家的小口那家的老人,乱糟糟捡到一大堆,再慢慢等家人来领。
巡捕在,连小偷小摸都没发生,队长刘明那个轻松,想娘的累死了,晚上回家叫夫人烧几个好菜慰劳自己连日辛苦。
然祖师故意与他作对,就在他思考菜谱之时,两个小沙弥风一样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大人,观音阁那边有个死人!”
刘明大吃一惊,听经的人听得真切,一下混乱。刘明忙召集守卫朝观音阁跑去,剩一半人持刀维持秩序,以防宵小浑水摸鱼。
有好事的想跟过去一探究竟,被带刀捕快拦着,一步步又挪了回去。
萧坤在济济人群中找到萧老夫人,简要说:“老太太,我刚听那几个小和尚说好像寺院里出了命案,不宜久留,我们快下山吧。”
萧老夫人还来不及惊讶,就被萧坤牵住手往外走。
巡逻队的人一时也没法越过人群拦住他们,只好作罢。
萧老太太一边下着天梯,一边念叨:“阿弥陀佛,怎么会有人在今日犯下杀生业障,罪过罪过。”
到了平台,刚好碰到匆匆赶来的一队捕快,为首的是萧坤母舅的次子徐正擎。
徐正擎是刑捕司的玉章捕快,掌管府衙破案侦缉事宜。
萧坤讶异:“怎么来的这样快?”
徐正擎先问候了萧老夫人,又同萧坤解释:“正好在山下,见巡逻队的人放了信号,就赶紧过来了。寺里怎么了?”
萧坤摇头:“不知道啊,说是死人了,乱成一团。”徐正擎一惊,加快脚步进了寺院。
上了轿,一切纷乱挡在身后。
进了城,杀人之事也就忘了,萧老夫人问萧坤:“徐正擎跟骆枝的婚事可定了?”老太太很是喜欢徐正擎,还忙着给他牵红线来的,谁知他竟然早就同巡捕房里负责验尸的骆枝姑娘两情相悦了。
她忙了许久一场空很不高兴,于是看骆枝就不大顺眼。
萧坤笑:“他们二位贵人事忙,忙到没时间成亲。正擎说舅母一天不多不少他催三次。”
萧老太太想到萧坤舅母那张嘴,还是忍不住同情骆枝姑娘,笑:“你们都说骆枝是个好姑娘,面冷心热。但日后成了亲,要伺候公婆,煮饭扫洒。她天天一张寒冰脸,可怎么好。还有啊,你们年轻人是越发不讲究了。从前我们订了亲之后,门都不敢出的。他们两个人倒还是从前一样,成双入对的。”
萧坤倚在轿子上,懒洋洋说:“就是说啊,我也看这两人还是不要同时出现的好。每次两人一块出现在哪儿,多半就是出了命案了。”
一会儿笑嘻嘻看向叶恒:“眼下可有件重要的大事要老太太费心呢。”
“你又有什么要紧的事了?”老太太才不信。
“我们叶总管的终身大事,重不重要?”
叶恒入定了一样的镇定,眼观鼻鼻观口,专心抱牢怀里的一只鱼缸一尊玉像。
萧老夫人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看小坤:“小叶这孩子是个心里有数的,如今让我费心的就只有你了。”
萧坤不说话了,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歉然道:“我知道太叫老太太担心。但如今我也只能这样了。”
费劲力气,也只能是这样了。活得简单就痛苦就不会找上门来。
萧老夫人紧捏住萧坤手,声音逐渐低沉:“腾越府人人都道那事之后,萧家的少庄主荒废了功夫,也不再管顾玉庄,只是日日寻欢。我知道你受苦,所以从不强迫你,也不大管你。但今日你也看到,这样的事,实是寻常发生。你不必心中歉疚。
“如今萧家‘十五杀’声震滇西,萧家马队在玉石路畅通无阻,谁都知道萧家的马队是动不得的,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多希望你还是那个带着‘十五杀’意气闯荡的孩子……”
这样的事,实属寻常,都是他的功劳。
可是,代价呢?后悔得恨不得死去。意气闯荡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时间越久,就越无力,现在连叹息都没有力气了。
人生从此就只剩“随便吧”,随便怎么样,过完这一生,也就完了。萧坤闭上眼,结束了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