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草原,残阳如血,一个消瘦的女子牵着一匹红马踽踽独行。她走得很慢,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亦不知终点在何处。
契丹男子打马而过,呼啸一声,她漠然抬头,来人看到她的面孔,瞬间没了兴趣,。
她跟所有漠北的女人一样,穿着厚重衣袍,头发盘起,戴一顶皮帽。衣袍黑得油亮,脸颊上是风霜刻出的红。
又老又丑。
被这些男子无视,她浑不在意,只是紧了紧衣服,轻轻摸了摸有些躁动的红马。身后马蹄声阵阵,她无奈回头。
“大娘,大娘你慢点啊。”
“你怎么又来了?”她以为已经摆脱这人。
在市集上揭穿了他的骗局,倒惹得他一路尾随,非要她说出如何看穿他,日后好提升骗术,继续进步。
这男子不过二十岁,自中原而来,以招摇撞骗为生,一路顺风顺水。不想竟栽在他一向以为纯朴无脑的契丹人手里,还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
“大娘,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女子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默不做声,转身便走。
年轻男子不死心,两腿一夹,马快走几步,赶到女子前头。“大娘,你告诉我,我把这个还给你好不好?”
女子抬头,瞳孔一缩。
年轻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妙手空空偷走了她身上的一张纸。这张纸一定是对这大娘很重要,她才会时时拿出来看。
女子无奈摇头,为救“纸质”,只好说:“契丹人对自己的羊如数家珍,你一场表演里最好给你训练好的羊易容一番。同一只小羊一刻钟内死而复生两次,也实在说不过去。”
年轻男子:“……”
他觉得天下的羊都长一样,怎么可能有人看得出区别来!
他的计划是村民抱着自己被咬得鲜血淋漓的羊同他求救,他取出在中原的时候用来灭老鼠的奇药往小羊身上一涂,它立刻活奔乱跳起来。村民千恩万谢而去,为了更有说服力,一会儿又有另外一人抱着自己得口蹄疫的羊过来,神药一施,腿立刻不打颤了。
失策就失策在,他就这么一只聪明伶俐的羊,两次出现,还没给化个妆。
“好吧,给你大娘。”
她接过那张厚重绢纸,轻轻抚摸一下,眼中是柔情,是光,是水,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把绢纸揣在怀中,她转身离开。
身后,那年轻男子追上来,“大娘,你是宋九月吗?你来这里找萧坤?他是你夫君啊?”
“婚眷萧远顿首拜上,大德望翁宋老亲家阁下伏以,吾门萧坤男,君门宋九月女,结为夫妇,永戴百年。姻眷萧远再拜首。天作之合。”
结为夫妇,永戴百年。
三年前她在洱海上漂了五日,拾起一块一块浮在水面的木板。但没有萧坤啊。没有看到他,他就不算真的死去。
洱海上是南来北往的客船,有人看见一艘贩卖皮草的辽人的船自水中捞出一具男尸。
她于是拜别家人,跋山涉水而来。从前那个爬个山都觉得受到非人虐待的宋九月,如今一步一步,自滇西走到了漠北,不知道走了多远。
“我带你去找智者吧,他什么都知道,一定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血红的太阳只剩了一半在天际,男子跟在九月后面,试着提议。
没想到九月脚步一顿,说:“好。”
三日后,他们来到了年轻男子所说的智者的毡帐。
是一个年老的长者,在休息。九月和年轻男子便站在门外等他,等了两个时辰,北风呼啸而过,吹痛他们的面孔。但连那年轻男子都没有一丝不耐烦,虔诚地低着头,安静等待。
终于,智者身侧的人打开房门,请他们进来。
老者依旧闭着双眼,感应到来人,他倏地睁眼。大慈大悲,不悲不喜,明亮双眼中隐有佛光。
就只是一眼,便看穿了九月的前世今生。
九月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下去。长者伸出干枯的手,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用你的真身来见我。”
“请等一等。”她一笑,摘下帽子,散开头发,要了一盆水。
年轻男子惊讶地望着他叫了一路的大娘,觉得这盆水,变了一个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戏法。
她面容白皙,美得好像江南烟雨中的一只白玉兰。
可她的眼睛,为何憔悴,头发,为何花白?
是在洱海飘荡的十日,她的鬓角开始生出白发。
拜别萧坤父母的时候,萧坤母亲抱过九月,眼泪滚滚而下。她一直觉得是萧坤用情太深,付出所有。可九月的白发,刺痛她双眼。这丫头才二十岁啊,她才二十岁。
九月拒绝了要陪她一起的叶恒,请他照顾好萧坤父母,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风霜。
跋涉千里,一次又一次失望,她的白发越来越多……
智者端详九月的脸,突然浮起笑容。他给的指示是:“一直望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