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受到伤害,才会太过容易因他人而伤情。
“你知道吗?生命本身,是一个单独而又完整的个体。”
千代伸出手,掌心朝上,将轰焦冻的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抚过男孩的生命线。
“你在是父母的孩子之前,你首先要作为一个个体存在,因为你只有先承担起自己的生命,才能去承担他人的诉求。”
哪怕显得早熟又沉着冷静,但轰焦冻本身也不过是一个思想观念尚未成型的孩童。
千代捏了捏男孩的耳垂,示意他抬头去看天边的星星:“你可以记住我的话,然后在日后慢慢思考自己所要抉择的路途,这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权利。”
千代意识到男孩有着很深的心结,也有着非常负面深沉的情绪,她知道病因,却无法让他痊愈。
——毕竟,连她自己都还在迷茫着,未能找到解题的谜底。
“大概,一些真正善良的、正义的人会劝你放下仇恨,不要让怨恨蒙蔽了你的眼睛。因为在世人的眼中,怨恨是不好的东西,所以他们会因为好意而劝你放弃。”
“但是,轰,我认为仇恨这种东西本身是人类情绪的一种,并不能感同身受的人,其实是没有资格让对方选择放下或是舍弃。”
“只有真正受到伤害的人才有资格选择原谅于否,而其他人都没有号令他人‘放下’的权利。”
女孩的语气很平静,在轰焦冻的眼里,她就像是无声无息寂灭的星,因为身处遥远的彼方,所以无人知晓她曾经的明丽璀璨与瞬息而亡的辉煌。
“你年纪还小,还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所以,慢慢走,慢慢来,好好思考未来的自己究竟渴望成为怎样的存在。”
“我……”轰焦冻张了张嘴,只觉得有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在了他的喉咙口,又暖又烫,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我是渴望……成为像欧尔麦特那样的英雄的。”
他想起曾经跟母亲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欧尔麦特的英姿,看着他永恒不变令人安心的笑容,那是他所渴望憧憬着的——英雄的模样。
“可以的哦,只要你想,你就可以不受那份血缘的束缚,成为一名英雄的。”
“因为,再没有谁会比即便心中充盈着黑暗,也依旧会对弱者伸出手的轰君……更像一名英雄了。”
——我抓紧你的手了。
罗曼.罗兰曾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英雄从来不是生来便一身光明一身磊落,而是即便站在黑暗之中,也依旧心怀光明,风雨难折。
“如果轰君不能理解。”千代抬手轻轻摁在男孩的额头上,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那就请轰君记住吧。”
——“你已经是我的英雄了。”
那天夜晚的暮风温柔,天边星辰璀璨,虽无明月,却也令人安然。
小小的轰焦冻靠在女孩的心口,像以往每一个依偎着母亲的夜晚一样,枕着另一个人陌生的心跳,安然地进入梦乡。
万籁俱寂的夜晚,他人的心跳会令他感到温暖,于是那天夜里,他无梦地沉眠到了天亮。
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女孩都会跟男孩排排坐,两人挤在一张毛毯里,男孩靠着她,听着她讲那些不曾听过的美好童话。
不同于母亲所讲的那些类似《桃太郎》、《竹取物语》这样的日本民间故事,女孩就像一个在西方长大的信徒一样,口中阐述的故事都带着浓重的宗教意味。
轰焦冻记得最深的是《冰雪皇后》,女孩用温柔的语调讲了因为眼睛里掉进了碎片、心里结了冰而再也无法看见美好的加伊,以及虔诚善良的格尔达。
加伊无论如何也拼不成“永恒”的七巧板——因为只有一个人,是无法拥有“永恒”的。
听着故事的男孩陷入了左右为难,孩子气地喃喃着:“如果我的格尔达能够找到我就好了。”
“但是,我会舍不得让格尔达哭泣的。”
心事重重的男孩裹着被子沉沉睡去,千代却一夜无眠,双目涣散地仰望着天花板。
如果说,轰是无法拼凑“永恒”七巧板的加伊,那那个亲吻了加伊却让他从此只能看见冰雪与她自己的皇后——应该就是轰君的母亲了。
他最爱的人,却是伤他最深的存在,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小男孩的时间从此为母亲而停止,视线所及除了漫天白雪,就只剩下母亲了。
孩子的依恋非常容易萌芽,更何况男孩是如此的幼小,如此的孤单。
他不再满足于“绑匪”与“人质”这样一触即离的关系,他想要彼此交换姓名,成为朋友,即便分离,也能期盼未来的再次相遇。
是的,过早了解到人世之残酷的他很明白,过家家酒这样的游戏,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他是逃避凡尘而被神明“神隐”的小孩,能拥有一段非常短暂地、逃避现实用以治愈自己的时光,却不可能永远沉沦于虚妄的梦境。
“如果父亲找到我们,他会像欺负妈妈一样伤害你,我会害怕。”
“为什么害怕呢?”
“我会害怕自己保护不了你,就像我保护不了妈妈一样。我也害怕自己的妥协与屈服,我讨厌看见那样软弱又无能的自己。”
“我跟轰君的妈妈不一样哦。”她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戴在了轰焦冻的头上,“我不害怕轰君的父亲,因为我不怕死不怕痛,只害怕一个人前行。”
“我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她抿唇微笑,“如果分别,很可能就再也无法见面了。每当想起这些,我会感到不舍,而‘不舍’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情绪。”
轰焦冻那天在草地上翻找了很久,最后灰头土脸地拿回了一朵被虫子啃了半片叶子的四叶草,垂头丧气地送给她。
“姐姐说过,四叶草能给人带来好运,所以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他迟疑沉默了一瞬,“但是虫子咬掉了半片叶子。”
“只有一半的好运也不错。”千代拿着那残缺的四叶草,笑意盈上眉梢,“如果只有50%的机会,那就祈祷有这一半的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吧。”
小小年纪便已经失去笑容的男孩看着她的笑脸,那躲藏在内心最深处只知道哭泣的孩子忽然间便擦干了眼泪,瞬息之间长大了。
那种感觉并不陌生,是他曾经发誓要保护母亲之时萌芽的勇气,拥有这守护的决心,即便面对父亲他都不会选择退让。
——但是,内心的小男孩长大,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轰焦冻不知道,后来的后来,随着年龄的成长,童年时期的记忆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道单薄的剪影——但是那种刻骨温柔的感觉,却始终忘不掉。
在那个畏惧父亲而又不敢接近母亲的童年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既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备受宠爱的小男孩,也是他人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们会裹着同一条懒人毯,两个小脑袋傻乎乎地挤在同一个兜帽里,同手同脚地左右挪动,一起裹着被子看夜晚的星空;轰焦冻也会难得任性地偷偷将水芹菜从碗里挑出去,在被发现后抱着自己的小碗四处乱动就是不肯吃一口;晚上做噩梦总是会被人第一时间地安抚,黑夜之中另一个人的眼眸比月光更加温柔。
他有时候也会想,她是不是误入了人间的神,因为听见了他的诉求,才会将他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那真的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也因此才显得格外的短暂。
安德瓦找上门来时,千代刚好出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了。
安德瓦查找了无数监控录像,最后凭借着前些时日发生在街头巷角处的一起小小意外事故,而摸索到了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自己离家多日的幼子。
“啪!”怒极攻心的安德瓦毫不犹豫地给了轰焦冻一个巴掌,他宛如雷霆一般咆哮着,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就胆敢忤逆我了!收起你那不知所谓的叛逆心!说!是谁那么大胆敢私藏未成年人!等着进监狱里坐牢吧!”
跌坐在地的轰焦冻挣扎着爬起,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神晦涩地看向安德瓦——那不是一个孩子注视着父亲时应有的眼神,太过阴沉,也太过可怕。
轰焦冻左脸上的烫伤在千代的悉心呵护下已经痊愈了,只剩下丑陋的暗红色伤疤烙印在那与父亲相似的脸上,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仇恨像密集的蜘蛛网,布满了他眼底深处的每一个地方。
“与别人无关,是我自己不想回去的。”轰焦冻站起身,也没有拿什么行李,只随手抓住一条发带塞进兜里,仰头凝视着安德瓦。
“她看见了我脸上的伤,以为我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所以才答应暂时收留我而不送我去警察局。”
面无表情的男孩脊梁笔挺地走到玄关处,穿上了自己的鞋:“你如果想在这里泼妇一样的闹腾,让所有人都知道No.2英雄的笑话,那就随便你吧。”
安德瓦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儿子离家数日之后,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不再畏缩着肩膀,更不曾低头避开他的凝视,男孩异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怒焰——是憎恶,也是决然。
“别挡道。”
在母亲原谅我之前,我会用母亲的个性成为No.1的英雄,将你彻底否决在我的生命里。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我会从你的手中夺回我自己,我会超越你,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那些我所爱的、不愿分离的。
我已经厌弃了镜子中那张因为无法保护所爱之人而显得怯懦无能的脸了。那些于我而言太过残酷也太过悲伤的记忆,都化作对你的憎恨,化作我前进的动力吧。
所以——
“别挡道,安德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