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阁老紧急给北京回?信。重点,打仗,能不打就不打。当然杨阁老也知道皇上的性子,要皇上忍气?吞声那绝对不可?能,杨阁老给徐景珩写信破口大骂——
徐景珩你个无赖,有本事你去领兵,王守仁的十?万大军,横着当人肉长城也挡不住二十?万铁骑,你要北京保卫战重演吗啊!!!
大雨灾刚过去,大明?刚要收获一茬红薯垫垫肚子,你折腾土地改革就罢了,你还要打仗?你说,你说,你当初派王守仁去河套,是不是就是这个目的?!!
你行啊徐景珩!好你一个一石二鸟,徐景珩我告诉你,你折腾起来?的摊子,你给收住,皇上才五岁啊,你怎么那么狠心那你?!!!
杨阁老的心里,皇上要这般土地改革,那就是和天下人为敌,自古以来?这般改革的下场有哪个好的?商鞅五马分尸,范仲淹王安石都没有好下场,即使皇上是皇帝。
更何况还有外敌压境。
张璁、桂萼、夏言几个,都是皇上、内阁、锦衣卫……多方护着活着的,桂萼在宣府大同主持土地改革,光是刺杀经历不下三十?次,脑袋别腰带上拿命拼。
杨阁老不敢去想,徐景珩是不是要借着外敌压境,压迫文臣武将世家们顾不得?反抗湖广土地改革,杨阁老不想去承认,徐景珩疯了。
杨阁老的信件八百里加急发回?北京。不知道,在信件来?回?的时间里,皇上又办了好几件大事。
费宏回?来?北京城,进入内阁;毛纪升任内阁阁老,刑部?尚书?一职有六部?九卿公选,颜颐寿接任……皇上要捅破天,但不是这个天。皇上从来?没有觉得?,他作?为大明?的“天”,或者“君”、“父”很难很难的样子。
皇上找来?西厂张永,只问?他:“琼州府的盐都到哪里?”
张永笑眯眯的:“回?皇上,盐都运到京城通州仓库。”
皇上小小的满意,转头,吩咐张佐。
“给叶尔羌汗国国王、土鲁番首领满速儿?都写信。告诉他们,如果两边不帮,朕封他们做忠顺王,盐巴交易增加一半。”
顿了顿,又想起一个事儿?:“江南的文嘉等人,都到叶尔羌汗国,告诉叶尔羌汗王,务必给朕照顾好朕的子民,文嘉等人安全无虞,朕另有重赏。”
张佐麻利地领旨:“奴婢立即发信。皇上,两位汗王,忠顺王,给哪一个?”
皇上迷糊:“加一个忠义王。”
张佐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声音那个谄媚:“奴婢遵旨。”
张佐下去吩咐秉笔太监写信,安排八百里加急寄出去。张永犹豫一下,另有事情禀告:“皇上,达延汗的四子再?次来?信催,要和大明?联手,遏制巴尔斯博罗特汗。”
皇上对北元的内部?纷争本没有多大兴趣,皇上的性子天生霸道,又有徐景珩的教导,对那些分化拉拢打压等等手段的认识——一切都建立在打服后的威严上,否则就是给敌人喘息壮大的机会。
皇上琢磨片刻:“暂时拖住。不要他们一起攻打大明?。”
“奴婢遵命。”
大明?这个时候的实力,不能横扫漠西、漠北、漠南。皇上的目的,是打一仗再?互市,争取十?年十?年他好长大,大明?也长大。
怎么用现有的实力,要蒙古妥协,退兵,签订合约……
琼州府的两吨官盐,有谁押送这些官盐去边境,达到合理?利用?
文武大臣都认为战事紧张,湖广的土地改革一定是不了了之……
皇上琢磨着琢磨着,想起来?湖广的宗室,尤其那个兴王——
文臣不灵,之前因为湖广土地改革的事情闹腾,内阁六部?都是死谏的架势,现在还闹脾气?。
武将不灵,武将都要打仗。而且武将押送,更是激起来?文臣那根敏感脆弱的小神经。
勋贵外戚,勋贵世家的子弟都跟去打仗,剩下的,要和文臣制衡。魏国公也要赶回?去南京,稳住江南、整顿南京,保证这两年的粮草鱼米北上。
剩下的可?不就是宗室?要做事情好,现在事情来?了,那就用。
皇上特大方。当然,宗室们要是不想去,皇上也不担心。有魏国公亲自押送去边境也行,南京有魏国公世子看着,也没事儿?。可?既然宗室冒头了,那皇上就要说到做到,给予机会。
英明?·皇上接着吩咐:“有湖广的镇守太监,去通知兴王和楚王,朕要他们押送官盐去边境……”张永刚要答应,又听到一句:“嗯嗯,如果兴王有心,这个时候,应该给朕上书?。”
张永一个激灵:“皇上,你是说,兴王?”
皇上学着徐景珩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儿?:“兴王有心,这是一个好机会,去一趟边境,直接来?北京谢恩,进入朝堂。”
张永:“!!!”张永因为皇上可?爱的小样儿?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不由地着急:“皇上,兴王是宗室……而且,兴王……”张永想说,兴王那当年,那可?是预备的继承人……
皇上看一眼张永,张永这话就说不下去。皇上也没问?他:“张永莫要担心,兴王有反心,然兴王也是朕的子民。”张永更担心了有没有,皇上明?知道兴王有反心,还要用,这心有多大!
张永简直要哭出来?,脑袋一转,就看到皇上一瞪眼:“不许去找徐景珩告状。”
张永眼泪汪汪,然而皇上又跟着一句:“不许去打扰徐景珩。朕做得?对,徐景珩知道,也会这么夸朕。”
好不自恋的小模样。张永只会哭了。
去年大明?水师出发去南海,一直留心大明?税务和盐业的徐景珩,做出相应的安排,东厂江斌在小琉球晒出来?海盐,世人都知道。不知道的是,西厂张永也在琼州府晒出来?好盐。
大明?的盐多了,恰好挨着一次大雨,大明?最大的天津卫长芦盐场遭灾,大明?严重缺盐,小琉球的盐就这么,顺势地,和那红薯秧苗儿?一起,朝西南四省和边境运送,两淮盐商反应过来?,只有干瞪眼。
但是盐业的利益太大,饶是如此,争斗起来?整个江南不安生,内阁天天哭诉要徐徐图之,不能硬来?。皇上就从善如流地答应,剩下的琼州府盐,皇上一直没拿出来?。
这次,皇上的目的,全在他给巴尔斯博罗特汗的信里——要打,朕就打。要和谈,朕也答应,朕把盐铁鱼米都准备好,秋天红薯就收获一茬儿?,人吃饱正好动一动……
这也就是巴尔斯博罗特汗,守着二十?万铁骑不敢动的原因。大明?的实力摆在这里,拼人头,拼粮草,大明?尽管不是稳赢,但大明?不怕。大明?五岁·皇帝·朱载垣,从来?不怕打仗。
而巴尔斯博罗特汗,眼瞅大明?和西部?蒙古互市的热闹,又得?知他的兄弟们也都争着要互市,他如何不担心?不管打赢打输,他都会损失惨重。
打仗的目的是什么?占地盘,抢资源。如果不用打仗,交易就有资源,谁不愿意交易?
巴尔斯博罗特汗惊觉自己开始犹豫,后背全是冷汗。
朱载垣这要不是大明?的皇帝,巴尔斯博罗特汗都要佩服他这股子气?势。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王守仁将军在河套胶着,又挨着秋收,大明?的老百姓忙着准备镰刀碾子等等用具,皇上也忙,忙得?一天十?二时辰排得?满满的。
七月二十?八日的小朝会,民间热热闹闹地准备秋收,朝堂上压抑沉闷。文武大臣因为皇上不再?积极湖广土地改革,松一口气?,然皇上真要启用宗室,他们难得?同心一意地反对。
定国公徐延德:“皇上,宗室从来?没有做过事情,押送粮草事务重大,臣担心,臣请命,走边境一趟。”
武定侯郭勋:“皇上,臣也请命。皇上,宗室子弟年轻,可?能连奔波的辛苦也坚持不下来?。”
他们一带头,勋贵们齐齐嚷嚷。然后文臣那一边,吏部?尚书?王琼:“皇上,粮草押送当有兵部?安排人,宗室于?名分上不合礼制。”
礼部?尚书?毛澄:“皇上,宗室要做事,当有宗人府统一考核,四书?五经、兵法水经都通过,尚可?参军参政,此乃大礼仪。”
然后文臣一起唾沫横飞。
皇上闹不清他们怎么突然和好,也不在意,大度地都答应:“南海的战事基本停止,谈判的事情有杨阁老主持,另派人过去负责具体事宜,严嵩。”
刚刚结束甘肃土地改革回?来?翰林院的严嵩,麻利地磕头领旨:“臣遵旨。”
皇上满意:“邓继坤、常绍……都从南海快速赶回?来?,配合宗室押送粮草,负责具体事宜。有关宗室考核,礼部?和吏部?一起准备章程,大明?愿意出来?做事的宗室,都来?考核。”
文臣武将一起楞眼。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东西厂司礼监属于?内廷,锦衣卫站朝堂属于?带刀侍卫,朝堂上的这一亩三分地,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了,我就不能蹲了,那自然要争斗。
文臣琢磨的是,考核好啊,八股文啥的琴棋书?画啥的,考不住你们我们就不是文臣!
武将琢磨的是,要勋贵子弟跟着好啊,可?劲儿?折腾你们的细皮嫩肉。你们这些宗室,要是能适应行军打仗的苦,我们心服口服!
奉天门里,红袍玉带的满朝文武一起高喊:“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坐龙椅,小身板挺直,嗯嗯,朕圣明?,天生的圣明?。
圣明?·皇上,八月初二日,收到兴王的请求,直接命令兴王,领着其他愿意前往的宗室,押送官盐和粮草去边境。
“告诉他们,他们自己的小命没了,官盐和粮草也要到边境。少了一两,朕砍一颗脑袋。”
“奴婢遵命。”
这要不是挨着前线在打仗,张永真能克扣一半官盐,要兴王一些宗室的脑袋都掉下来?。
兴王,以及其他野心勃勃的宗室们,也叫皇上的这个“爱国爱民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得?昏头,可?没有办法,他们既然要出头,就只能听命令。
兴王顾不得?快马加鞭赶路的辛苦,拿出真本事,把其余跟来?的十?个宗室郡王将军,都整合起来?,把他们带来?的“谢礼”,一百万石粮食也都一起打包,汇同皇上准备的一百万石官盐,一百万石粮草一起押送边境。
浩浩荡荡的粮草大军,押送的人,一个亲王,六个郡王,三个将军,一个国公世子,一个小侯爷,这阵容,一看就是送菜的大肥羊。
沿途的大小盗匪,江湖人都暗暗动心,实在是大肥羊太嫩,诱惑太大。部?分讲究大是大非的江湖人知道军粮不能动,部?分□□湖明?白这样的队伍最是危险,一部?分欲望大的江湖人嗷嗷叫着冲上来?……
偏偏邓继坤和常绍他们每次杀完人,咳咳,故意杀的血腥吓人,故意引着这些宗室去看,饶是兴王也吐得?胆汁都出来?。
没有马车坐,没有高床软枕,没有美貌的丫鬟小厮……越朝边境走,越是远离繁华故土,有时候队伍遇不到河流,一口饮用水都紧张,别说洗澡洗脚,喝的水都节约,干的你浑身起皮,一抓一道血痕。
兴王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劫道的人都喜欢夜里,两条大腿内侧都是血,却只能和一些老兵学着用棉布抱起来?,继续骑马赶路。
受到多方嘱咐的邓继坤和常绍,越是观察这个兴王,越是奇怪。
兴王的那双眼睛,偶尔露出来?的真实表情,那是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孤独、冷漠。兴王才多大岁数?二十?岁的年纪,何以有这般心境?
邓继坤和常绍年轻,但他们经历战火,一双眼睛看人看到骨头缝里,两个人的意见?统一,这兴王,不是中邪,就是被野鬼附身了。
特别是兴王那统领人心的手段,真不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养在家里的宗室该有的。
队伍到达山西地界,在驿馆里用午饭休息的时候,邓继坤和常绍大白天的,叫兴王的字吓出来?一身冷汗——二十?岁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的书?法水平。这不是灵性和天赋,这是岁月的痕迹。
两个人琢磨晚上就给指挥使写信,兴王早就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收笔,冷笑:“你们要告诉徐景珩?也好。本王早就想见?一见?他。”
常绍暗骂你这孤魂野鬼也敢见?指挥使,面?色也冷下来?:“会见?到。”
常绍“王爷”也不叫了。邓继坤的右手都放在绣春刀的刀柄上。兴王咬着后槽牙:“你们要给徐景珩写信,把本王这对手书?一起寄给他。”
瞥一眼他们的模样,气?糊涂了简直:“没有邪法,不许烧了。”
说完后,兴王两辈子头一次翻一个白眼,挥挥手要他们都退下。兴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跟一群兵痞子在一起,若真死在这边境,皇上和天下人顶多来?一句惋惜,尸体都不知道能不能运回?去……
兴王能在锦衣卫给他按上好色、杀宗室兄弟的时候果断认罪,断尾求生,还收获大明?人的同情,说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然有他的本事。可?他再?好的本事,面?对一群只忠心于?皇上和指挥使的锦衣卫,他使不出来?。
兴王写的是《道德经》的一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上攻伐谋,攻心者为上。兴王这样的老权谋家,直接指出来?徐景珩的问?题——正常人进为儒家,退为道家,出世为佛家。如今你徐景珩,要怎么进、退?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邓继坤和常绍的来?信,收到兴王的手书?,也看完杨阁老骂他的话,沉默不语。
八月初的小雨淅淅沥沥,秋雨朦胧。细细小小的雨点儿?晶莹剔透,牛毛一般温柔地落下,打在池塘、芭蕉叶上,击起水花朵朵,一般人一定面?对此情此景,一定是愁上加愁。
徐景珩站在窗边,入神地听着,反而笑出来?。
“叮咚”、“滴答”、“啪啪”、“沙沙”……这是如诗如画的秋天才有的韵律。
他面?对北京城的秋天,想起江南的秋天,想起西域的秋天、苗疆的秋天、大漠的秋天……都是那么的迷人。都在收获后褪去金黄的颜色,一望无垠的土地苍黄地裸~露着,坦露出最原始的面?貌。
一曲竹笛的《鹧鸪飞》慢慢响起,一只生活在南方的小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它飞啊飞,勇敢、自由、快乐……永不停止地飞。翅膀轻盈、飘忽,叫声幽雅明?澈,安静的身躯里,是几欲爆发的火山岩浆……
魏国公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里,安静地看着窗边的儿?子。
人都说他长子貌如潘安,形若宋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魏国公也一直以长子自豪。可?魏国公是父亲,知子莫若父。自从魏国公和皇上那次聊天,一直在观察,越是观察越是心惊。
鹧鸪对太阳浓烈的渴望与向往,胸膛里涌动的岩浆随时都会一喷。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魏国公不知道,是他儿?子一路修行,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还是……他儿?子根本就是这般冷漠。
那样的土地改革也要皇上接下来??杨阁老骂徐景珩你疯了吗?魏国公也想抓住儿?子的肩膀问?一问?:“你疯了吗?你想要五马分尸还是死后鞭尸?”
徐景珩一曲完毕,默然片刻,转身,看到父亲,感受到父亲的情绪,唯有沉默。
奈何老父亲毕竟是老父亲。
“说话!”
“……父亲,儿?子有时候,也感觉自己疯了。”
“为父很高兴,你有这般领悟。”
“……父亲是不是要问?儿?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