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无法说,徐景珩活着,不在大明了。
魏国公看懂皇上的“沉默”,几次张张嘴巴,用力忍住眼?泪,却只有艰难的一句:“皇上,徐景珩,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魏国公知?道他儿子的性子,不论是他的身体情况,还?是他心?里的愧疚,他很难再活下去。
“皇上,你?已?经尽了力。皇上,你?好好的。”
魏国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的儿子,活着。他开心?,他高?兴,他恨不得和全世界呼喊,他的儿子还?活着。
可他是一个疼孩子的父亲。
他知?道皇上的沉默。
在其他界,面对其他界的三?六九等?,徐景珩背负禁咒反噬,又是那样的性子,会?有多少困难?
那仙山上,神仙窝窝里,也分天帝和仙仆,也有大小官儿,也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徐景珩一个外来人,如何立足?
如今徐景珩回去,作为一个被罚出?师门的“叛徒”,又会?遭遇什么?
徐景珩,喜山乐水、读书习武,从来都?不想去做什么神仙。
皇上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沉默。
大队人马从昆仑山回来北京,魏国公回去南京,劝说所有人,不用给徐景珩立衣冠冢,也不需要任何祭祀,南京人、江南人、不少大明人都?无法接受,却又面对魏国公的眼?泪,无法不答应。
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难过??
皇上才十岁,没有了指挥使,该多难过??
魏国公不想承认指挥使已?经去世。
皇上也不想承认。
他们何苦要逼迫他们承认?
大明人“默契”地不在明头?上提起,每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无数人涌去昆仑山外围,无数人在家里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偷偷地、悄悄地供奉他。
相信指挥使去修仙的人,求指挥使保佑大明。
相信指挥使去世的人,求指挥使投胎来大明。
皇上看在眼?里,依旧沉默。
皇上这两年处理政务、练功、读书、孝顺祖母和亲娘……个头?又窜一截儿、脸又张开一些,越发俊俏,功力也是一日千里。可是皇上越发沉默。
一双眼?睛,清透明亮,水洗葡萄一般的澄澈,满天星辰一般地发光。可却是黑黝黝的,好似一汪深潭,一池湖水,深不见?底。
大臣们都?说,皇上上朝的时候,那份儿冷漠和冰寒,叫人看一眼?,就感觉自己不是在奉天殿,而是冰天雪地的昆仑山。
不满意的时候露出?来的那份儿冷酷,恍若九天神帝俯视人间,你?就感觉,这里不光不是奉天殿,还?是凌霄宝殿,自己和那地上的花草没有两样儿。
谁也不敢去惹皇上不开心?。
前面的几位阁老,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前面一批的六部九卿的老臣们,也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如今的内阁六部九卿,谁也不敢自觉有脸面,要皇上“高?看一眼?”,特乖。
一部分皇上提起来的新大臣,比如桂萼、张璁、夏言……都?对皇上大力支持,也不去惹皇上。比如那严嵩,你?要他去惹皇上?这幸亏皇上是明君,但凡换一个皇帝,那严嵩就是大明的秦桧。
元和十三?年的大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吏治清明、民风开明、技艺天天发展、粮食充足、条条大路通我?家……大明人认真种地做事、做工、做官……安享盛世,安居乐业。
空闲的时候,出?去游山玩水,长长见?识。日常有空的时候,聚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戏,喝几杯小酒,看看小报……议论议论国家大事。
比如今年一过?年,从开春到现在,大明人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大明的边境线,还?不扩大吗?大明和西域、河套的十年之约,还?有那东北,东北女真年年来贡,乖的不得了,还?打吗?
大明的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是单纯的议论议论,打不打,都?有皇上和朝廷决定不是?
朝廷表示他们不想打,那塞外苦寒之地,打下来干嘛?咳咳,西域关系重大,当然要收回来。
十三?岁的小少年·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五月中旬的人间北京城,热闹繁华、大气盛景。城里的各条街道,各种吃喝玩乐、大小买卖熙熙攘攘;各大城门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城的,出?城的,熙熙攘攘。
二十三?岁的胡宗宪、十七岁的李时珍、二十一岁的海瑞……都?提前进京,准备明年的各科会?试,面对这梦想中的北京城,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新一任魏国公世子·徐邦瑞,叫他爹扔来北京,和好兄弟·红胖胖一起,给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送行。
皇上十三?岁了,要出?师了。红胖胖八岁了,算是能自理了,这没有耐心?的四个人,可算是能出?门撒欢了!
豹房、太液池边的园子里头?,徐邦瑞和红胖胖一起唱跳,乱吼。四个人喝得七八分醉,一起看皇上。
皇上端坐着,脊背挺直,姿态放松,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那杯牛奶,好似他小的时候,满怀好奇地看蚂蚁搬家一般。
进入舞勺之年的皇上,长得好,特特好。面如冠玉、龙眉凤眼?、唇红齿白……三?庭五眼?立体、标椎、精致,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谁见?了都?说,皇上长成大明的美男子,和指挥使一样,迷得天下人不分男女。
一对瞳孔黑黑的,亮亮的;嵌在那样一双眼?睛里,黑白分明、神采飞扬。眼?尾略翘,眉毛稍飞,叫人对上一眼?就掉魂失魄。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皇上身上的气势,是一种让人见?了就听从的霸气,就不由自主地信赖仰望的威势,一种不敢接近的冷峻……
更有小小少年的天真朝气、意气风发,矛盾的搅和在一起,无端的叫人心?生敬畏。
皇上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不可说”。
四个人对视一眼?,都?心?生担忧。
晚上的时候,其他人都?睡了,他们考虑明天就出?发,到底是不放心?,一起来找皇上说说话?儿。
皇上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却还?是乖乖地听着。
夜幕上圆月高?悬,偏殿里一灯如豆。外头?只有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人的影子落在夜色里,长长的。
皇上眉眼?平静地等?候,特乖巧的模样。
沉默中,四个人先心?里默念一遍,朱载垣和徐景珩学的臭毛病,文老先生先开口。
文老先生告诉皇上:“如果徐景珩这次魂魄不完整,即使轮回投胎,也是体弱多病,三?十岁都?活不到。皇上,已?经救了徐景珩一命。”
皇上不做声。
“我?们知?道皇上担心?徐景珩。皇上可以对徐景珩有信心?,就他的性情能力,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要人追捧的徐公子。
他的性情能力,天妒、人妒、敌人也多……可不管如何,徐景珩都?会?好好的。他既然答应皇上,等?着皇上去找他,一定会?保重自己。”
皇上不做声。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开开心?心?的,若是知?道皇上长的这么好,一定非常欣慰。”
“……”
文老先生:“!!”
绯衣门主麻利地接过?话?头?,斩钉截铁地说:“皇上的动作叫人佩服。当时的情况,皇上做得对。徐景珩的性子,就是要这样逼迫。”
青衫客心?疼皇上:“皇上,这个方法只能用一次。等?皇上长大了,去找徐景珩,见?到他,切记先装乖道歉。”
红衣侠笑的特好看:“皇上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如今武功练好了,有空自己多研究研究。”
又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
就听皇上开口:“朱载垣都?明白。”
起身,一个深深的鞠躬。
“出?门游玩,玩得尽兴,无需担心?这里。”
一个动作,一句话?,叫四个人一起湿了眼?睛。
小少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仿若春夏天里青草……翠翠的、轻轻的,饱满活泼、干净清脆,听在耳朵里,满眼?一片绿油油的朝气蓬勃……
和徐景珩说话?的习惯一样,慢慢的,低低的,不同于一般少年人。乍一听,比唱歌还?好听;再一听,那是习惯于礼貌和支配地位的人,才有的小习惯。
徐景珩教导长大的皇上,很好。
徐景珩活着,打破轮回的魔咒,这三?千世界,可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他们谁也不知?道。
可他们作为徐景珩的好友,看着皇上长大,他们无法说:“朱载垣,你?要是为了徐景珩再次屠戮三?千世界,他再难心?安……”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活得开心?,到死也没有说出?“真相”;接一百道天雷离开大明,也是给予皇上肯定和希望。
他们如何能说出?口?
四个人分别抱抱皇上,叮嘱他好好照顾好自己,一起离开。
皇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好久,不动。
他们明早就离开,不需要谁去送别,因为他们最想一起游玩的那个人,不在大明。
皇上最想见?的人,也不在大明。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动皇上月白的衣袍,吹动天蓝的帷幔。皇上听着熄灯打更的声音,回来寝殿,宫人给他脱去衣物配饰,他自己洗漱沐浴。
一身亵衣亵裤,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从梅花窗棱的格子里,看外面的夜空。
夜空梅花形状的蔚蓝,朗月疏星。
天道沉默。
皇上沉默。
天道告诉朱载垣,徐景珩在迎接那支箭之前,动手给自己施法,是为了保全魂魄。
徐景珩终究是,没有完全不顾朱载垣。皇上那一刻,无法形容的开心?。
可徐景珩还?是选择死亡。
他要给所有因为他无辜改变命运的人,一个交代;给遭遇三?天三?夜大暴雨的大明山水,一个交代。
皇上不能改变徐景珩的决定。
皇上做的,只是暂时成功地,留住徐景珩的这辈子。
徐景珩因此离开大明。在上界,哪个上界?文老先生他们也不知?道,等?此界和其他界的界碑再次有了缝隙,他们能找到徐景珩吗?更不知?道。
修行路漫漫,还?能再见?一面吗?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都?很伤心?。
皇上的目光收回来,头?顶那繁复精美的牡丹花卉藻井,默默地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