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垂眸看着狼狈万分却依旧不掩皎皎风采、灼灼华容的张文成, 一双漆黑眼瞳似不起风的渊海,那么平静淡然。
张文成被他看得胆怯,却又止不住地低笑。时隔百年, 这人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看着你,双瞳那么多情婉转, 当你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却又再也得不到他半点眷顾。直到这时你才会发现, 他仅仅只是看着你而已, 却根本就没有把你看入眼里, 更何况是心里。
他与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张文成捧着那个扭曲变形的金丝鸟笼, 越笑越大声。
梵伽罗微微弯腰,嗓音低缓:“张公子,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 他还是那么平静淡然,未曾怒意滔天,也未曾杀气腾腾, 就仿佛背叛他、杀死他,进而夺走他一切的人,不是眼前的张文成。
可他越是如此, 张文成的内心就越寒冷。他的猩红双瞳已逐渐失去焦距, 嗓音拖着又长又空洞, 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梵伽罗, 好久不见。哈, 我就知道你一定死不了。就算被宋恩慈刺穿心脏,打入那个据说能万万年镇压魂魄的法阵, 我也知道你死不了。宋恩慈怎么可能杀得死你,哈哈哈……”
梵伽罗垂眸看他,不言不语,莫说表情,就连眸光都是平静无波的。
张文成却仿佛陷入了回忆,拍了拍那个鸟笼,惨笑道:“还记得那只被野猫叼走的鸟儿吗?你轻轻一抚就让它僵冷的身体扑腾着翅膀活了过来。你托着它,让它重新振翅高飞,那奇迹一般的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已病入膏肓,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我,是真的很羡慕那只鸟!我以为你能像救它那般救我,可你却无情拒绝了。你明明做得到,但你就是不救,为什么?”
他腥红双眼里涌出无穷无尽的恨意:“你说你不能轻易动用玉佩的力量,可你为什么却又当着我的面,救活了一只鸟儿,让我因此而产生疯狂的渴求。入夜的时候,鸟儿飞累了回来找你,你却五指一拢,活生生将它捏死。我和宋恩慈躲在暗处看着你,真的被吓坏了。”
“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可我经历了百年漂泊,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才终于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让我们看见的吧?你故意在我们面前救活了那只鸟,又故意在我们面前捏死它。你给了我们希望,又让我们绝望。你明明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活下去,你却把这个触手可及的愿望,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却绝不让我拿到。”
“你在诱惑我和宋恩慈对吗?你是故意的!你把美味的糕点,摆放在了一个永无天日的深渊之上。”
“你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你告诉我们拿到玉佩就可以长生,却没告诉我们长生的代价是活成这副鬼样!这些年,我们遭受的所有痛苦,是不是都在你的预料之内?这个笼子里的鸟儿被你亲手放飞,又亲手杀死。笼子空了,未免显得浪费,于是你就把我和宋恩慈摆放了进去,变成了新的笼中鸟。”
“这个道理,我想了一百多年才想明白,只可惜宋恩慈不明白。她根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梵伽罗,你是故意的,对吗?你安排了我的命运,也安排了宋恩慈的命运,甚至于还安排了自己的死亡和复活。你什么都知道,你肯定什么都知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荒唐的方法戏耍我们,让我们陷入这样长久的痛苦?你让我死个明白!”
梵伽罗半蹲下去,用细长的指尖隔空描绘着他胸前的那朵水晶兰,平静地问道:“盗走玉佩、杀人灭口、叛出师门,难道都是我逼你们的吗?”
张文成张了张嘴,却只是吐出一口血沫。他找不到语言来反驳这句话。
“宋恩慈想要天水派的掌门之位、想要师父的偏爱、想要名利、想要成神;而你想要活着、想要长生、想要凌驾于这一整个世界。你们想要的太多了。而我想要什么,你们知道吗?”
梵伽罗收回指尖,慢慢站起身。
张文成颤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梵伽罗勾了勾唇,轻声道:“我想要毁掉所有像你们这样的人。”
张文成像冰雕一般冻结在原地,腥红双瞳睁得大大的,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为可怕的妖魔鬼怪。
恍惚中,他想起了与这人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歪着脑袋,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过来,被烈日照亮的脸耀出一片华彩,红唇微张,嗓音却像初春刚化的雪水一般清润:“张公子,借您家的宅邸借住几天可好?”
当时的张文成已经病得快死了,却又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仿佛一瞬间找到了活着的感觉。后来他为什么会想要杀死他呢?为什么会与宋恩慈联手,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是因为欲望啊!活着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情感,让他蛊惑了宋恩慈,与她一起联手,做出了那等良心泯灭的事。但如果不是梵伽罗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催生了这种欲望,他们不至于跨出那一步。
可最终,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他们的确是活了,长长久久,但他们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一日比一日衰老。直到此时他们才骇然地发现,原来长生不等于青春永驻,他们许下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诅咒。
为了解开诅咒,他和宋恩慈分道扬镳。她做了她的圣女,他当了他的怪物……
回忆到这里,张文成又笑了,一声接一声,仿佛快活极了。笑罢,他仰着脑袋追问:“我和宋恩慈选择的这两条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梵伽罗曼声答道:“殊途,却同归。”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所以我现在的下场,将来也是宋恩慈的下场?哈哈哈……这真的太可笑了,哈哈哈……梵伽罗,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我们谁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可怜宋恩慈还以为她赢了,哈哈哈……”
张文成差点笑岔气,口中一阵一阵咳血,末了长长叹息:“梵伽罗,我真想知道宋恩慈见到你还活着,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可惜她躲得太好了。梵伽罗,我以为再次见面,我们会有一战……”
“与你战斗,脏了我的手。”梵伽罗退开两步,免得对方说话时喷出的血点溅到自己的鞋尖和裤腿。
张文成:……
他内心的不甘和愤怒,终是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所以说,就连我最终的结局,你也早就安排好了是吗?我错了,我早应该知道我斗不过你,”张文成的眼眶汩汩流出血泪,嗓音里带着无尽苍凉:“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愿从未遇见你,我愿死得安详沉静,我愿做一个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重若千斤的脑袋偏过去,狂喷了一口血,然后睁着裂开的眼眶,猝然死透。既然梵伽罗嫌他脏,那他便把最后的干净留给他,这口沾满了罪孽的血,终是没溅到他的身上。
张文成本是不死之身,却终究敌不过他自己造下的孽。无论他的复原能力有多强,那些泥娃娃都能用更快的速度吃光他的五脏六腑。一个人连内脏都没了,只余一个空壳,还能活吗?
自是活不了的,于是张文成那副举世无双的皮囊就慢慢瘪了下去。趁他还未完全与那几十个泥娃娃一道化成血水,梵伽罗展开磁场,往他胸腔里探,试图把那枚玉佩召唤出来。
却没料就在此时,几十根青绿色的藤蔓竟刺破了张文成的胸膛,先行把那枚闪着微光的玉佩包裹进去,又扎进张文成的皮囊,将他拖入枯骨山的内部。
那些藤蔓锋利得仿如刀剑,把一具具骷髅切开,又刺破腥臭泥土,将张文成拖入无尽地底。梵伽罗立刻跳入藤蔓穿行时撞出的洞穴,却终究没往更深的地方追去。
他感觉得到,那藤蔓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对付的。
此时的他站在这个由枯骨堆积而成的山体内部,却发现它竟然是空心的,外层裹着骨头,内层却堆积着许多黑色的骨灰,且被圆柱形的物体钻出一个个似虫穴一般的洞。
如果非要找一个相似的东西来形容,梵伽罗觉得这座山更像是一个蚂蚁窝,但穿行在其中,一点一点把这些骨头蛀成灰,又吞食干净的却不是什么蚂蚁,而是根系。像那些藤蔓一般灵活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