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净大师闭上眼,继续吟诵经文。
玄诚子站在不远处,定定看着那片浓雾,脸上竟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目空一切。他眼角出现了一些细纹,挺拔的身体也瘦弱了几分,生命力地流失让他不可遏制地陷入了老迈的状态。
实力不及他的那些玄门中人都已经各自跑了。然而哪怕他们跑到天涯海角,这因果沾上就是生生世世,又岂能甩地掉?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阎部长犹不死心地追问。他万万没想到所谓“地狱在人间”的警语,有一天竟会变成现实。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坏掉了吗?
常净大师徐徐念经,长久无言。
阎部长的脸色持续灰败下去,心脏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他一边吞服药片一边恐惧不已地暗忖:我如今的病症究竟是受了刺激,还是因为曾经吃过那棵菩提树的果子?我现在是不是也在偿还因果?整个京市,乃至于整个国家,吃过那因果的人究竟有多少?
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常净大师终于开口了:“世上或许有一种人能够对付它。”
“什么人?”阎部长的嗓音越来越虚弱。事实上不止他,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陷入了虚弱的状态,可见那棵妖树长久以来的布局是多么的富有成效。
“不在五行、不沾因果、不入轮回的人可以对付它。”
“不在五行、不沾因果、不入轮回?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没有,所以我们只能等待既定的命运。”常净大师睁开眼,劝说道:“阎施主,你别忙了,坐下念会儿经吧。临死之前能获得片刻宁静也是好的。”
阎部长差点一头栽倒,愤然道:“说了这么多,合着全是废话。”
“你不念经,又能做什么?”常净大师反问一句。
阎部长愣住了,然后慢慢跪坐在气喘如牛的孟仲身边,用冰冷的双手捂住汗湿的脸,发出绝望的哀鸣。现代科技和玄门手段都对付不了那棵树,他又能做什么?
孟仲扯掉医护人员送来的氧气罩,问道:“大师,被那棵树吞噬的梵老师会怎样?”
常净大师嘴唇微微蠕动,竟是不忍再言。
站在不远处的玄诚子却用冷漠至极的语气说道:“他会被拉入轮回之中,渐渐迷失自我。他或许会困在某一个最令他感到恐惧的场景中,重复着最为痛苦的一刻;又或许会遭受一世又一世的苦厄,却保留了所有悲惨的记忆。总之,那棵树会让他在轮回中承受一切折磨,如此,他的灵魂才会松动,然后被快速消化。”
也就是说,当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梵伽罗或许已经在那棵树里经历了好几个轮回的生命,并且每一次轮回都不得善终,却又每一段悲惨历程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会吃尽世间的苦,受尽世间的罪,继而在无尽绝望中奉上自己的灵魂去滋养那棵树,以求彻底的解脱。这样的手段比最狠毒的人类还要狠毒无数倍!
孟仲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口里呢喃道:“什么圣树,它分明是妖怪!”
阎部长又连着吃了好几颗药丸,根本没敢去想梵老师的遭遇。
玄诚子却冷笑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无尽轮回的苦难才是最适合那孽徒的惩罚,早知如此,我何必来这一趟。”说完这句话,他竟甩袖便走。
“等等,你不能走!你们玄门中人不是一直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吗?你们一定要想办法――”
阎部长话没说完就开始剧烈咳嗽。
“我对付不了那棵树,你们另请高明吧。”玄诚子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现在只想把林念慈带回山下找个大医院疗伤。
“你们的道观也不要了吗?”
玄诚子脚步一顿,似有犹豫,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不是他要不要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看见他不负责任的行为,阎部长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冷笑道:“事前夸夸其谈,事后撂挑子跑路果然是你们天水派的优良传统。你们的道观被拆得不冤。我说你们天水派怎么总出废物呢,原来是根子上就已经烂掉了。梵老师叛得好啊,他要是不叛,难道还跟你们这些烂泥天天混一块儿?”
阎部长说着说着还啐了一口。
孟仲也附和道:“可不是垃圾嘛!什么玄门第一人,危险一来,跑得比谁都快,上了战场满脑子还想着女人。没本事就别把自己捧得太高,当心掉下来的时候摔死。梵老师得多倒霉才会摊上你这样的师父?你他妈不洒泡尿照照自己,你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给梵老师那样的人当师父,你配吗?”
常净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竟仿佛认同了这些话。
玄诚子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哪里还有半点世外高人的风范?更令他感到难堪的是,除了知非道长在为他声援,长生、长真、林念恩等小辈竟都满脸屈辱地低下头,深深为这样的师门感到羞耻。
他们一直以为天水派的宗旨是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拯救苍生。然而在人间遭受浩劫的重要关头,师祖却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犹豫。他到底在想什么啊?他身为天水派掌门的职责又是什么?难道是给林念慈当保姆吗?
玄诚子回过头,面对这一双双闪躲却饱含谴责的眼瞳,不知怎的,心口竟微微一痛,更有一种清明的意念从混沌杂乱的思绪中冒出来,向他发出灵魂的拷问:玄诚子,你到底在干什么?现在的你,还是真正的你吗?
然而没等他想明白,驻地周围竟涌现出一大批脸色青灰的人,一个个似游魂一般走向浓雾。
阎部长定睛一看,顿时骇然。这些人里竟然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均是他的同僚或领导;还有一些富商和社会名流;那几个果园园主也掺杂在其中,坠在队伍的尾端。他们像一只只自愿献祭的羔羊,无知无觉地往漆黑森林中闯。
阎部长连忙派人去拦。
玄诚子竟在此时绕回来,高声勒令:“在森林周围布下禁制,拦住这些人!”
长生等人立刻应诺,脸上的羞耻之色已被奋不顾身的勇毅所取代。看见他们仿佛在发着光的脸庞,玄诚子的心越发增添了几分清明,然后默默问自己:你为何连天水派的门规和重责大任都忘却了?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水派的禁制果然很管用,但那些人依然想要往里闯,口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咆哮。
“他们到底怎么了?”孟仲不安地问。
“他们身上沾染的因果是最浓烈的,所以最先听见了菩提树的召唤。他们会把自己的生命、灵魂、肉.体,全都献祭出去,这是他们应该偿还的债。”常净大师摇头叹息。
阎部长一一打量这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张阳曾经大肆用那种蓝色果实为自己的仕途开道,而这些人恐怕暗地里都收受了他的贿赂。
当时宋博士还说这批人是隐患,必须找出来,却没料不等政府查到他们头上,他们就因为吃了太多因果把自己作死了。他们如今都是丢了魂的状态,生命力也在不断流失,只等着进了树林化成肥料。
报应啊,这些都是报应!
这样想着,阎部长却感到更为绝望。沾了因果的人一个个死掉之后,那棵树会成长得更为巨大,继而占领这个世界吧?从今以后,所有人类都会生活在它的树冠下,任它予取予求。
今天你做了肥料,明日便轮到我,直至地上铺满累累白骨,苍穹彻底被藤蔓覆盖。那是怎样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想到这里,阎部长不由缓缓倒了下去。
常净大师连忙把人扶住,高声召唤医护人员,却没料玄诚子竟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入阎部长口中。他暗色双瞳里似乎有一缕融融暖意流泻出来,那般悲天悯人、和蔼可亲,俨然是常净大师记忆深处最为熟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