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沉,转眼已近黄昏。春黎已在客房歇下,纪连翘对着手上一张薄纸沉思。这纸上写了满满一面的小字,互相之间还画着箭头和连线,正是纪连翘过去一个时辰的工作成果。他的字是典型的医生体,龙飞凤舞连笔不断,远看懵逼细看抽筋,谢斩起初拿起看了两秒,又默默地放下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她?”
纪连翘对自己被谢斩下套一事耿耿于怀。从此人的表现看,似乎早就笃定了自己会答应春黎。
“不知道。”谢斩冷漠道,“不答应,就赶走她。”
……好的,他果然轻视了此人的麻木不仁和厚脸皮。
纪连翘沉吟半晌。
胭脂虫的出现意味着艳美魔现世,而艳美魔的现世则必伴随着血光之灾,所以朱府落了难。这里面,朱府是都中大户,艳美魔是活在传说和评书里的邪祟,都“不好惹”,只有秋怡是孤零零一个娼妓,既无冠绝之姿,亦无艳名佳话。可偏偏是她的尸体出现了胭脂虫。
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这线索就像是一根将断未断的透明蛛线,将纪连翘的心绪堪堪栓于其上——挣断觉得可惜,深入又怕徒劳,难。
“如果艳美魔和朱府大火有关联,这胭脂虫为什么没有出现朱家人的尸体上?”纪连翘手抵着下颌沉思,“吃尸体,吃胭脂,又偏偏只在秋怡的身上。是它杀了秋怡?还是秋怡身上有什么吸引它,让它想吃?”他没说出口,——这京都见天儿地死人,岂不是哪里都能饱食一顿?
“谁知道呢。”谢斩心不在焉:“可能这姑娘胭脂搽得厚吧。”
“………………”你妹,那干脆在胭脂铺里打滚算了,还当什么魔!捣什么乱!
“艳美魔,究竟是怎样的邪祟?”对她的情报太少了。
谢斩思考了一下:“女的,听说长得不错,最厌恶男人。”
“咳、咳咳……”纪连翘被一口茶呛得死去活来,这算哪门子情报?他做好了凶神恶煞眼冒红光头长犄角的心理建设,没想到对方是个漂亮女人。
“难道……秋怡是艳美魔?!”
“嗯。”谢斩怜爱地看着他,“然后被自己养的宠物吃了。”
“……算了,你别理我。”
屋里静默少顷,被纪连翘的仰天咆哮打破:“我好难啊——”
“不要试图去把两桩案子并在一起。朱府是朱府,秋怡是秋怡。没有明显证据而强行联系,只会让你越走越偏。”谢斩一顿,“还是说,你只是为了朱府大火,才勉强答应去调查秋怡之死的呢?”
谢斩此人,五官极为立体,高耸的鼻梁与眉骨好像被刻进了不羁的戾气。他若多笑一笑也罢——可惜纪连翘至今为止也只见过他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假笑、嘲笑——不笑之时,虽也极英俊,但配上这有如实质的冰冷质疑目光,大概可以代岗夜叉去吓哭小儿了。
可惜纪连翘不为所动。他眼神坦荡,目光炯炯:“……对呀,不然呢?”
“……”谢斩极罕见地一愣,随即在纪连翘的爆笑中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嗨呀,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嘛,谢~公~子。”他手指在谢斩胸膛上轻飘飘地一点,一双写满了促狭的眼睛眨了两眨——这是他昨夜从沙琳那儿学到的,只是学得蹩脚极了。以沙琳的风情性感,都没有撩动谢斩分毫,可想他这么个胸脯无肉眼无春光的大男人做起来,该是如何恶心人——
谢斩一把扣住纪连翘的手腕,就势起身将人压进圈椅之中,乍一看,好像逼良为娼的恶霸。
恶霸恶狠狠道:“纪公子,请、自、重。”
…………妈的这人还真是会小题大做。
纪连翘咳咳两声掩过心中尴尬,小声嘀咕:“我只是赌一把……”正想把手抽回来,余光一动,便见春黎披着一件极眼熟的外袍,半倚着屏风进退不得,一脸的目瞪口呆。从春黎的角度看,谢斩上身微倾,纪连翘欲拒还迎,两人执手相看,鼻息相缠,嗯,谢斩的耳朵尖尖还红了!
……草。
纪连翘嗖的一下抽回手,生动演绎“惊弓之鸟”。谢斩不明就里,心想此人戏瘾真足,谁料扭头就看到了已经陷入虚无之境的春黎。
“……寒伯!寒伯人呢!让你照看春黎姑娘!把本公子的话当耳旁风是吗?!”
春黎、纪连翘:“……”
寒伯匆匆赶来,先是闷不吭声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袍消失在另一面屏风之后,留下大写的“不爽”二字。
……他的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春黎倚着屏风攥着衣角,半晌,嘤的一声,也走了。偌大的厅堂只剩寒伯和纪连翘俩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间十分凝固,还是纪连翘发挥社交精神,先摆出个晃瞎人的笑脸,而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问道:“你家公子是不是有病?”
“……”没有及时出口否认的寒伯,觉得自己可能看不见明天的黎明了。
·
“春黎姑娘是否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秋怡,是什么时候?”
月上柳梢。
庭院石桌上,夜露打湿了花瓶里斜插的一枝黄桂花。虽已深秋,但不知谢斩哪里找来的膏蟹,个个肥美新鲜,配上满桌的瓜果和美酒,让这三人小会活脱脱变成了一场小夜宴。
纪连翘已经被谢斩碰瓷出了心理阴影,他毫不怀疑等下谢斩就会从怀中掏出一张新的欠条逼他签字,因此虽已用过晚饭,他仍是吃出了自助餐的精神——不吃回本就算输!
“最后一次见秋怡妹妹,正是中秋前两日,距今已近两旬。”春黎对满桌子的珍馐佳肴无动于衷,只是规矩坐着。夜寒露重,她身上仍披着谢斩那件绣了银鹤的外袍。
纪连翘闻言并未抬头,而是呸呸两口吐出蟹壳渣子,对谢斩举起又一只螃蟹,殷切道:“劳驾。”
谢斩无语,却仍是勾了勾手指,下一秒,红澄澄的大闸蟹便被大卸八块,整整齐齐地分在了纪连翘面前的白碟中。这已是今夜第四只分尸于谢斩术下的螃蟹。
春黎扶额:她秋怡妹妹的真相看是悬了!
“官府通告的死亡时间呢?”纪连翘举着一只剥了壳的白嫩蟹腿,啃得斯斯文文。嗨呀,早知道仙术有此妙用,就让淮南多学习学习了!只有侍立一旁的寒伯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
“七天左右。”
这官府的手艺,靠不靠谱啊,纪连翘暗自腹诽。不过他并未多言,而是顺着谢斩的信息往下续道:“也就是失踪和死亡之间,还有近半月的时间差。”
“或许是她不甘心,跑去找那考入仙门的相好,却反被灭口了!”春黎咬牙。
纪连翘心思一动,这秋怡的相好,的确是个疑点。“春黎姑娘先不要忙着哭,秋怡与她相好的通信往来,不知是否还留着?”
春黎微怔,把眼泪憋了回去,神色茫然:“信?”她绞着手帕:“秋怡妹妹从未带过信回来。”
嗯?相好三载却一封信都没带回来过?纪连翘放下蟹腿,狐疑地看着春黎:“为何?你们姐妹之间也从未分享过?”
这,这不符合剧本啊!以纪连翘遥远的高中记忆而言,小姑娘不是最喜欢互相看情书的吗?!
“秋怡说,嬷嬷看得严,若东窗事发,她是要被打断腿的。所以并未将信带回院儿里过。”
“那……”
“她说她从来都是阅后即焚。”春黎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无人见过。”
等等——纪连翘与谢斩对视一眼。中午的东离街后巷,扶着发髻浓醉未消的姐儿……那画面闪回而过,纪连翘扑了上去,一把揪住春黎披着的衣袍:“你上次说,秋怡去见张探花取信,戴了她最喜欢的一只步摇?”
春黎往后缩了一下,那边谢斩酷如霜寒般地声音凛然响起:“纪公子,你对我的衣服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他双眼紧紧盯着纪连翘揪着袍子的那只手——没洗过的、啃了四只螃蟹的、还沾着蟹黄的、充满着腥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