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雪色映衬着万家灯火,整座城都笼在温暖的烟火气里。
如意坊有家有室的伙计们领了红包,都欢欢喜喜地休假回家了,剩下些年轻还未成家立业的小伙子。木子等原先住在大院的师兄弟们,也连夜搬到了如意坊暂住,只等城东的成衣铺重开,再搬过去。
此夜,一群半生不熟的年轻人聚到了一起,包着饺子吹着牛,追忆旧年,期许新年,或是想成家立业,或是想升职加薪,或是想积累自己的小金库……聊着聊着渐渐融合到了一起。此时,作为小伙计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在京都这片广阔天地掀起怎样的狂潮。
此时的荆南侯府正在办家宴。
主殿宁安殿内灯火辉煌,上首坐着侯爷和朝华公主,下面才是各院的小姐少爷,唯一嫡出的侯府世子温宁坐在侯爷右手边的下位,而庶长子温凉则坐到了靠近门边的最末位。
殿内传膳的侍女如织,却听不到半点碗碟碰撞的响声,安安静静,井井有条,殿内二十余人,没一人说话,大家都低头啜着杯中酒,极少夹菜,落筷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半点不雅的声音。
这宁安殿内当真安静,似乎是有人把这殿里的空气都抽走了,听不到声音,静得让人,觉得喘不上气。
一顿饭,吃得宋歆心力交瘁。
直到宴会散场,出了正殿,她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席间那些玉盘珍馐,都冷淡得很,一个个都高贵冷艳,被摆在团花瓷盘里,像是只供欣赏的某种节日装饰,而不像是可以安抚肚肠的食物。
宋歆在宴会上只矜持地吃了几口,如今放松下来,就觉得肚子空空又饿了。
这是她在异国他乡过的第一个除夕夜,该吃顿热腾腾的饺子才好嘛!
“阿凉!”宋歆凑到他身边,环顾四周见周围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说:“我好饿啊!没吃饱。”
这时两人已出了正院往偏院走,前院多是住人的殿宇,后院多是个种花值木的园林,他们住的偏院在后院角落里,也因此,这路上只能看见几盏孤灯,并没有什么行人。
天已昏黑,夜幕低垂,外面卖吃食的酒楼估计已经打烊了。温凉想了想,记起了儿时常去的一个地方。
时萃斋,后院养植各种奇花异草的暖阁。说是暖阁也不恰当,那是个大院子,外烧炉灶,内有火墙,整个冬天院里都温暖如春。院里摆着各种珍稀娇贵的花儿,秋菊春兰,都在一处争奇斗艳。
看护园子的是个腿脚不太好,又喜欢种田的老大爷姓常,早些年曾随着老侯爷上过战场,老了后身体不好,便被安置在侯府养老。他常年昏昏沉沉,每天除了看顾花草,就是歪在摇椅上打瞌睡。
也多亏了他的昏沉,温凉幼时每每趁着夜色偷溜进去摘果子吃,都从未被他发现。
“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温凉牵着她的手,七拐八拐绕到了一处低矮的院墙前,这墙不过半米来高,就是七八岁的孩童也能轻易翻过去。
温凉看着这堵熟悉又陌生的墙,记忆中他仰着头也望不见墙外,如今看起来,却如此低矮。
“侯府里怎么会有这么矮的墙。”宋歆看着也纳闷,疑惑道:“就好像,有人专门留出的一样。”
说话间,温凉已经跃上了墙头。
“来吧,我拉你,”他伸出手去,面上发烫,翻墙这事半点不像君子所为。他在心中打着颤,庆幸夜色昏暗,看不见他此时羞得通红的脸。
两人进了院子,顿时感受到融融暖意。
温凉记忆中,这里有又大又脆的苹果,酸酸甜甜的山楂,一咬就满口生津的梨子……这里百花齐放,摇曳多姿,是他童年的乐园。
可面前这地方,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
院子角落点着昏黄烛灯,大片大片的空地结着蛛网,摆着花木的地方,不过十之一二。在花影深处,一个老人歪在躺椅上打瞌睡。
一切都变了,只有他,还是温凉记忆中的模样。
“走吧,”温凉看了看那花那人,没有过去,牵着宋歆准备原路回返。
“这就要走了?”
嗓音沙哑而低沉,明显不是宋歆发出的。
两人闻声看过去,只见那躺着的老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站了起来,正往着他们俩,说道:“你这臭小子,好不容易来看看我糟老头子,不打声招呼就要走吗?”
“你这小鬼都长这么大了,还走运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
“您说的是,娶到她是我的福气。”温凉摸摸鼻子,笑着走过去,给他介绍道:“常爷爷,这是我媳妇儿陆鑫鑫。”
“小陆,这是常爷爷。”
宋歆便赶忙行礼问好。这老爷爷长得慈眉善目,一副老寿星样子,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让她感觉就像见到自家爷爷一样亲切。
“好好,丫头长得真好看,许给这臭小子是吃亏了,”他对温凉叮嘱道:“你小子可不许欺负她!”
又转头冲宋歆说道:“要是这臭小子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常爷爷,我替你教训他。”
“好的爷爷。”宋歆点头称是,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笑道:“听见没,你可不许欺负我,我有常爷爷撑腰的。”
话音刚落,她眼尖地看见了常爷爷身后的一株山楂,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
这山楂树足足有一人高,枝繁叶茂,梢头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山楂果儿。在金色的烛光下,就像是被甜蜜的糖浆裹着,看着就喜人。
温凉见她目不转睛,巡着望去,也看见了那株山楂树。与宋歆不同的是,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树下的花盆,他记得小时候常常看见常爷爷把这些果树连盆搬出去晒太阳,树木不比花草,大且沉重,满院子的果树,不待他搬完,便累得满头大汗。
明明是能歪在躺椅上睡着就绝对不站起来的常爷爷,却愿意费力去做这样辛苦的事儿。
那时,温凉想着,常爷爷是真的很喜欢种树了。
可现在再回想,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这是院里仅剩的一株山楂树了。
这些年,没了翻墙来偷吃的皮猴子,果子熟透也没人来吃。久而久之,他也没心思再精心看护了,那些果树大多分给了旁人,只留最后一株山楂树。
今天,终于等到了。
“吃啊,想吃就摘。”老人见他们都盯着那株山楂树移不开眼,高兴地招呼他们:“还好留下了这株,不然拿什么招待你们啊。”
说着摘下了枝头最大最红的一串,递给他们。
山楂虽然酸甜可口,但越吃越饿,宋歆装了满肚子的酸甜水儿,更想吃点暖和的正餐了。
“常爷爷,你吃饭了吗?”
……
不过一柱香时间,宋歆用常爷爷厨房里的白菜剁陷,包了一锅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一个个都皮薄馅大,圆嘟嘟胖乎乎的,每个都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地排队立在盘子里,等待迎接食客的检阅。
暖阁里暗香袭人,临时支起的小饭桌前,三个人围坐,吃着热乎饺子,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
从胃里到心上,都是暖暖的妥帖。
常爷爷独居此处,好久没见过旁人了,迫不及待地同宋歆讲温凉还是小孩子时的事儿,什么爬树摔得头破血流啊,什么怕被人发现掩耳盗铃地学猫叫啊……
宋歆还是头一次接触到他这样可爱的一面,在常爷爷的故事里,她仿佛能看见那个虽然处境凄苦但乐观可爱的小温凉。如此,一老一少,聊得兴起。
温凉听着,也不插话,一张白面皮悄悄涨得通红,边推说太热,边不住地拿手扇风。
此时,千家万户都在欢笑声中迎接新的一年,然而,花齐家却气氛沉闷,连个年夜饭都凑不齐。齐家独女齐飞燕和四个姨娘坐在餐桌旁,主位空缺,她们谁都不敢动筷子吃饭。
花齐此时正独自坐在书房里,自梁氏全族被处刑后,他就一直没有露出过好脸色。中正寺内的鱼塘是他这些年的心血,从庙会到桂枝香,每年他靠着贩鱼就能有几千两的进账,他本想坐稳长老之位后再把生意扩展开来,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别人连窝端了。
早些年,他还只是个寒苦乞儿,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成为了花儿会的长老,成为了财大气粗齐掌柜,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在阴沟里翻船,栽了这么大的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