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白两只手拢在袖筒中,做出门外忍不住缩着脖子抱怨说:“天寒地冻的,非叫人去外头跑腿!拿乔作势的,把我当下人使唤了!”忽听一声“李大哥”,扭头看去,是一个白白胖胖,好似发面馒头的老婆子,骑着一头瘦瘦矮矮的骡子,打板桥上过来。
这个老婆子姓扈,两年前,正是她牵线,叫李正白之女妙莲,和屠夫之子钱程定下婚约。
昨儿个蔺氏忧心忡忡地回来,告诉他屠户猪老钱拎着猪腿找上来了,他夫妻二人一番合计,怎么瞧,都觉得妙莲的这门亲事不匹配。李正清迟早是要做官的,妙莲迟早是官家千金,一个官家千金配一个屠户之子,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扈老婆子冲李正白行了个万福,满脸堆笑地说:“李大哥,几时搬到这来了?前几天遇到钱家娘子,钱家娘子还说身上不好,想早几天迎你家莲姐儿过门,她也好有个帮手。你瞧,这不,老身替她跑腿来了。”
“胡扯!那姓钱的儿子才多大?有什么正经营生?连自己都养活不起,还想娶媳妇?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李正白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拔腿向板桥上走去,走过了板桥,后背上陡地一凉,唯恐扈婆子去李正清一家跟前胡言乱语——以他对李正清的了解,李正清一准会认下这门亲事——又忙走回来,搭讪着,引扈婆子向青云街上吃茶去。
扈婆子走家串户几十年,牵出的良缘、孽缘无数,眼光毒辣老道,一下子看出李正白要赖掉和钱家的这门亲事。在心里盘算着:她先试试他的口风,找准时机,戳破这层窗户纸。甭管是说亲,还是退亲,李正白少不得要拿些银钱浸润她。
当下,她就跟着李正白去青云街上吃茶,耗费了大半天光景,几次三番试探,没找到时机,就装作还有事情要办,先骑了骡子向西走。掐算着李正白离了青云街,又兜回来,过了板桥,看见杏花巷里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堆三四个男人围着个紫赯脸色的艳丽女人嘻嘻哈哈,忙骑着骡子赶过去,和和气气地向他们打听李家的事。
那些人认出她是媒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胡扯起李家的事。
扈婆子听了一耳朵,暗暗算计着如何逼李正白掏出银子。她在青云街一家相熟的茶铺子里坐了整一日,直到黄昏时分,瞧见李正白两腮酡红、双眼乜斜地走向梅柳巷,这才赶紧地上了骡子。
她掐算着在李家门前,堵住李正白更能臊到他,就先没开口喊他。走到梅柳巷中间,忽地瞧见李正白停住脚步并转了头,以为李正白看见她了,张了张嘴正要喊他一声,就听噗地一声,一个头戴方巾的白面书生,被人扔进了雪堆里。
“不干我事!快把我的箱笼还来!”那个白面书生头上、身上沾满了雪沫子,一脚跌在地上后,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衣衫单薄,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把他的书箱子还给他!哼,算老子倒霉,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客店的东家走出来,在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冬衣——”
“你这酸书生,还要什么冬衣?卖了你,都不够赔我们东家的。”客店的伙计恶声恶气地说。
边上的一个人劝道:“莫欺少年穷,他好歹也是个举人——”
“我老子还是举人呢,不一样穷得叮当响?”客店的主人哼了一声。
那书生慌慌张张地把掉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还想要回冬衣,边上人又劝道:“你这书生,趁早走吧。他家的姑奶奶,是靖国公府的姨奶奶,好不有钱有势,你敢跟他硬碰硬?”
书生沮丧地说:“眼瞅着就快要过年了,学生身无分文,叫我向哪里投宿去?”
李正白忽地说:“你随我来。”
书生太过震惊,怔怔地看着李正白,“这位大叔,学生的盘缠,都被恶仆偷了去——”
“不怕,你随着我来。房钱等你捎信回家,叫你家人送来就是。”李正白裂着嘴笑,经过李正清中举这件事,他算是明白了,一旦中举,压根就穷不了。举子的“穷”,和平头老百姓的穷,不是一回事。邹氏天天哭穷,还不是眼睛都不眨地买了那么一所大院子?他今天出门一趟,遇上两个熟人,一番攀谈后,他很自然地提起李正清考了江南省第八名、和江南陶家成亲戚的事,那两个熟人一听,百般地奉承他,请他在来凤楼里坐了大半天,他就把找租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假其便,叫他遇上这书生,他且把这书生领回去,向邹氏交差——至于邹氏留不留下他,关他腿事?
“大叔,学生真是感激得无以言表。”书生激动得喉咙哽住,李正白忙说:“快带着你的书箱跟着我来吧——我兄弟也是读书人,他中了江南省第八名。”
书生傻兮兮地张着嘴惊叹:“好厉害,我才考了六十三名。真是自叹不如。”
李正白得意地说:“你才多大年纪?我兄弟读了三十多年的书,你才读几年?走吧,跟我家去。”拎起书生的书箱,向书生肩膀上一放。
书生被压得膝盖向下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李正白笑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书箱都背不了。来,我替你背着。”扛了他的书箱,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书生踉跄着,一路小跑着跟上他。
“呵,他敢当着我的面,给那穷书生撑腰!他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客店的主人死死地盯住李正白的背影。
扈婆子把骡子向前赶了赶,急着下骡子,偏一只脚卡在马镫里拔不出来,她扒在骡子背上不住地跳脚。
客店前,一群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一个伙计说:“老奶奶,你鬼上身了?”
“小哥,快把我的脚拿下来,这是要人命的事,可不是玩的。”扈婆子跳着脚,就对客店的东家说,“宋五爷,大喜,大喜!”
“喜从哪来?”宋五爷略抬了抬手,叫伙计们赶紧地把扈婆子放下来。
扈婆子脚落了地,喘匀了气,满脸堆笑地说:“嘁,你瞧,喜事就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亏得是老身瞧见,要是鲍家的,这天大的喜事,就打五爷眼皮子底下溜走啦。”
宋五爷眉心一跳,“扈妈妈,你真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你怎么知道我叫鲍嫂子给我那最小的兄弟说亲?”一拱手,请扈婆子进里头说话,又叫伙计沏了好茶送来。
扈婆子走过这前面的大堂,跟着宋五爷进了后面的住房,看见庭院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就摘了两朵簪鬓边,又瞅着后面一带带的屋舍,恭维说:“五爷越发阔气了,这地方可比五爷原先在状元巷里住着的院子宽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