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向城郊,皇城除了宫门,其余城门没有宵禁,因此,马车顺利融入郊外的夜色中。
马车内,谢锦寻看着坐在对面的锦衣男子,淡笑道:“太子殿下夜不归寝,不怕陛下起疑么?”
对面的莫豪亦笑了,“东宫有本宫的替身在,隐川无需担心。”
“殿下还真是计划缜密。”
马车停靠在一家私人庄园前,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庄园内楼宇高耸,站在最顶层俯瞰,能将附近的景色尽收眼底。
两人站在挑廊上,莫豪一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捏着两只盏,递给谢锦寻一只,谢锦寻没接,“夜里不易饮酒,殿下注意身子。”
“侯爷见外了。”莫豪将酒盏放下,直接用酒坛豪饮,“过瘾。”
谢锦寻仰头望向墨蓝的天际,月明星稀,云絮漂浮其中,隐隐约约。
“隐川,你惧怕我父皇吗?”莫豪双臂抵在栏杆上,酒坛悬在栏杆外,只要一松手,酒坛就会坠下高高楼宇,碎成渣子。
谢锦寻没回答,莫豪自顾自道:“我怕,从小我就特别怕他。”
谢锦寻收回视线看向他,听他说:“父皇对我一向严苛,但凡我做的不令他满意,他便会变着法的责罚我,可他对淑妧却是恨不能捧在手心。”
谢锦寻宽慰:“公主是女儿家,不必承受男儿的压力,殿下才是圣上寄予期望的储君。”
莫豪摇摇头,自嘲道:“可我永远达不到父皇的要求,总是令他失望,父皇跟我也不亲近,我在父皇心里的位置,还不如那个陈何遇。”
说的时候,他有些咬牙切齿,伴着嫉妒和无奈。
谢锦寻也无奈,叹口气,“可殿下终究是皇室唯一的皇子。”
莫豪勾唇,“听上去,你很惋惜啊。”
“没有,是替殿下庆幸。”
莫豪自嘲一笑:“是啊,若是有其他皇子,说不定东宫早就更主了。”
“殿下多虑了,看得出,圣上其实很关心你。”
“是么,我没感觉出来。”
“当局者迷。”
莫豪摆摆手,“不提烦心事,今晚你约我来,所谓何事?”
谢锦寻淡笑:“殿下都不知道我约你来的目的,不怕我设计加害你?”
“不会。”
“为何?”
“你没有害我的动机。”
谢锦寻玩笑道:“围杀殿下倒不至于,但殿下不怕我将你我往来的书信呈给圣上?”
莫豪走近谢锦寻,附在他耳畔,意味深长道:“你不会的,因为你恨他。”
他自认拿准了谢锦寻的心理,这些年,承安帝对谢氏父子的苛刻,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谢锦寻是恨透了承安帝的,也认为谢锦寻娶莫离,是为了报复,以及让承安帝放下成见和防备。
谢锦寻与他几乎鼻尖对鼻尖,勾下唇,“若我今日只是为了劝殿下回头,殿下会动怒吗?”
在此之前,谢锦寻也写信劝过莫豪,可莫豪却会错意,以为谢锦寻仅仅是不想被他抓住把柄,才在信里虚情假意地规劝他。
莫豪后退一步,“我回不了头了。”
谢锦寻不解,逼近一步,“我始终不明白殿下为何惶恐不安。”
如今,皇室只有他一个继承人,他犯不着急功近利行不忠不义之举啊。
这正是谢锦寻无奈之处,倘若皇室还有其他可以扶持的皇子,谢锦寻或许都会涉险一试,只因莫豪真的不适合坐那真龙宝座。
莫豪笑着仰头,右手捂脸,静默许久才道:“因为啊,有人要代替我的位置了。”
谢锦寻长眸一闪,“圣上想让淑妧......”
他没说下去,觉得不可能,以莫离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女帝!
“不是淑妧,另有其人。”
谢锦寻心里震惊,莫非承安帝还留了一步棋,在宫外藏了一个皇子?
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一道身影,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拱手道:“请殿下明示。”
莫豪垂下右手,眼中划过一抹狠,“除了我,隼国皇室还有一名皇子。”
“谁?”
“陈何遇。”
——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只有谢锦寻一人,莫豪说想散散心,留在庄园寻欢作乐了。
谢锦寻还处在震惊中,陈何遇是已逝陈贵妃的孩子,是莫离的龙凤胎哥哥,难怪两人容貌相似,承安帝又极宠陈何遇。
莫豪对他保证,继位后会让他继续担任东陲总兵,做皇室驸马,并放了谢朔,还谢府公道,并赐良田万亩,金帛千余。
谢锦寻靠在车厢上陷入沉思,似乎没什么触动,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长久以来的愁绪一下子梳理开,眉目间的愁云渐渐消弭。
回到驿馆时,驿馆内喧闹不休。
谢锦寻蹙眉走进大堂,见骆凇前来要人,被侍卫拦下,侍卫们个个壮如牛,可在骆凇面前,似乎都矮了一截,骆凇往那儿一站,气场全开,他不像尚衣监的阉人,更像是西厂里的侫人。
那张阴柔苍白的脸,配上冷漠的目光,颇有一种要大杀四方的感觉。
“骆大人深夜造访,所谓何事?”谢锦寻不紧不慢开口,随着他的声音响起,侍卫们纷纷朝他看去,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骆凇扭头,对上一双温淡的眸子,莫名来气,“侯爷诱拐我府里不懂事的女眷,我特来要人。”
谢锦寻呵笑一声,走向人群,人群为谢锦寻让路,谢锦寻越过骆凇,坐在一张六仙桌前,“骆大人请坐。”
骆凇望了一眼二楼紧闭的房门,走近六仙桌,落座,开门见山,“我要将倾儿带走,还望侯爷不要阻止。”
早晨他醒来时,倾儿已经溜了,派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她跑来这里了。
骆凇心有些慌,怕倾儿不跟他回去,相比谢锦寻这个兄长,自己在失忆的倾儿面前不值一文。
谢锦寻听得讽刺,“骆大人说我诱拐你府中女眷?”
“没错。”
“此言差矣。”谢锦寻挥手驱散侍卫,侍卫们本想凑热闹,但碍于谢锦寻,不敢造次,依次退开。
谢锦寻传人上茶,淡淡道:“倾儿姑娘很可能是我的失散多年的胞妹,她现在失忆,身体还未康复,我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悉心照料。”
“陌东侯!”
“骆大人别恼。”谢锦寻笑笑,待侍从将茶具呈上,他亲自为骆凇添茶,“等倾儿姑娘彻底恢复记忆,她要去要留,都随她,但此前,恕我不会应允你。”
骆凇气得直磨后牙槽,没接递过来的茶盏,用手隔空点点他,“侯爷别忘了,一直以来,是我在宫里关照着谢老爷子,侯爷难道不懂得报恩?”
谢锦寻放下茶盏,“骆大人对家父的恩情,本侯没齿难忘,有朝一日定当报答,但一码归一码。”
他眼神冷了冷,“你将倾儿私藏数年不相告,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骆凇沉默片刻,“是她不想跟你相认,看你自身难保,怕成为你的负担。”
“那你知道她一直在装傻了?”
“陌东侯果然是陌东侯,竟能猜出倾儿是装的。”骆凇自己拿过杯盏,抿了口茶,试着冲淡心里的郁结。
“不是我猜出来的,是公主告诉我的。”
“那就是公主敏锐了。”
谢锦寻也不知道莫离是如何发现的。
骆凇眯眸问:“那我也想问问侯爷,你将我父亲的侍妾藏在身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谢锦寻身侧的孙晟一下火了,“小子你有没有良心,说谁是侍妾呢?!”
孙大胡更是怒火中烧,撸起袖子要揍骆凇。
谢锦寻呵斥:“不得无礼,退后!”
孙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按住孙大胡,把他扯到谢锦寻身后站着,一副随时准备翻脸的架势。
骆凇看着这对父子,冷笑一下,觉得讽刺的很,“也是,她现在有夫有子,当然不再是我父亲的侍妾,不过......”
顿了顿,看向孙晟,“你们成亲了吗?”
又快速看向孙大胡,“你很可能是个私生子。”
“你!”孙大胡彻底被激怒,抄起佩刀砍向骆凇。
骆凇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翻个跟斗,落在孙大胡身后,抬脚踹向孙大胡后腰。
这一脚要是踹下去,少说也要躺上半个月。
幸得谢锦寻反应迅速,在骆凇抬腿之际,夺过孙大胡佩刀,侧手一扫,以刀面挡住了那一脚。
骆凇及时收腿,避免了靴子划向刀刃。
谢锦寻勾唇,“骆大人真是深藏不露。”
骆凇哼一声,面色更冷了。
谢锦寻当着众人的面,为齐婶辩白,“众将士听着,本侯已经调查清楚,当年齐氏家境贫寒,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侍妾,后来净身出户,与那户家主再无瓜葛,之后遇到老孙,她是老孙明媒正娶的妻子,大胡是他们婚后所生的儿子,他们一家很幸福,尔等不准乱嚼舌头,胆敢忤逆,犹如此盏!”
哐当!
谢锦寻抄起杯盏扔在地上,杯盏应声而碎,茶水溅在众人的衣袍和筒靴上。
室内鸦雀无声。
骆凇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他调查过,齐婶一直没跟老孙结发,更没经历三媒六聘,谢锦寻之所以这样讲,是顾虑外人对孙大胡的看法。
他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灯光映影,能瞧见房里有两道人影,是齐婶和倾儿吧。
收回视线,骆凇对谢锦寻冷声道:“侯爷还真是体恤下人。”
谢锦寻:“他们是我的家人。”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谢锦寻岔开话题,“既然你知道倾儿姑娘在装傻,为何不戳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