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宗近来并不太平。
香兰抱着她那把青柳枝条炼就的翠色长剑,垂头丧气地坐在瑶台上,道:“师兄,师父不让我出去,说外面不安全。可她也要多少顾及下自个安危——她一个人跑去下修界,就安全了?”
“莫师叔元婴后期。”华丹青道,“自保无虞。”
香兰皱眉道:“可人家想和她一块去嘛……多少能帮点。”
华丹青无奈:“你才刚入金丹,怎么帮她?别闹,可别到时候她自顾无暇,还要担心你。最近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没练。”香兰闷闷不乐,“不想练。反正我每天睡大觉,修炼速度也比别的人快。啊师兄,你干嘛?!”
“带你去习武场。”华丹青掐了个诀,香兰便漂浮在空中,四肢挣扎了几下。
香兰气鼓鼓:“师兄放我下来!啊啊啊啊我不去习武场!”
而且这样悬在空中被拖走,真的很丢人啊!
华丹青走出瑶台,不轻不重地道:“你师父天赋比你高出多少,在你这年纪也没你这么懈怠。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好好修炼,别荒芜。”
香兰做了个鬼脸:“在凡界,我这个岁数的姑娘都嫁人生子了。别拿我当小孩子。至于修炼嘛……反正前头还有你们顶着,也轮不上我。”
练武场在后山魄临泉附近,天寒地冻,香兰被她师兄毫不怜香惜玉地丢在大理石上,险些没滑出去。
“来吧。”华丹青拇指一按青衣吟,出鞘的长剑就把香兰的发髻给击散。
香兰一个轱辘爬起来,也不敢撒娇耍痴,喊道:“妈呀师兄你来真的啊?!”
她活像只正值冬眠,被强行唤醒的仓鼠,东窜西跳,不一会儿就落花流水。
“我错了我错了,师兄你下手轻点啊!!!”香兰投降道,“我不该偷懒不练武啊啊!别打我了,再打我要告诉师叔说你欺负我了!!!”
华丹青:“……”
他收了剑,皱眉道:“你爱练不练,别叨扰师父。还有,其实不远了。”
香兰愣了下:“什么不远了?”
华丹青道:“离我们真刀实枪上阵,也不远了。香兰,你不该缚于安逸,你能被收为万剑宗弟子,除了说明你的天赋异禀,也说明你要担负更多的东西。”
“……”香兰抱着剑,松鼠般低下头,“嗯。”
华丹青道:“万剑宗毗邻魔界,你可知为何?”
“不是当初长怀仙君初设结界,将最精锐的修士留在附近,最终成了万剑宗吗?”
“是。”华丹青看向南方,那是如今动乱的下修界所在之地,“这也意味着,天塌下来,我们先挡,万魔涌出,我们是第一堵肉墙。只要长剑还未碎裂,只要热血还未干涸,宗门在前,吾等随后。长夜之中,我们是永远的掌灯人。”
香兰愣住。
隔了好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了,师兄。”
*
宗门心法需凝神静气,心无旁骛,稍有分神就前功尽弃。
一个完整的大周天下来,已是用了香兰整整两天的功夫。
“……可是修炼真的很辛苦啊!”她揉了揉酸疼的小腿,又闭眼走了遍梅花桩,再重复几个还未熟练的口诀,学着将树上的灵果用剑尖削成万剑宗藏书阁的样子。
好容易把狗啃般的“藏书阁”雕塑成功,小姑娘摆摆手,终于给自己放了个假。
“师父还没回来,宣师伯也不在,长老们又整天严肃着个脸,我也不敢太过亲近。”香兰想了想,一拍手道,“去三清山找陆师叔玩吧。”
她是万剑宗为数不多的女弟子,又拜在了莫青青门下,向来受宠,她的弟子令牌在整个万剑宗都能畅通无阻,三清山也不例外。
香兰一蹦一跳地顺着山间石梯上了山,站在山顶的一株晚樱前,抬头远眺道:“师叔山上风景真好啊,我以后阵法要是这么厉害,也能捏出想要的景色就好了。”
她的走入惊动了阵法机关,只听见轻轻一声琴弦拨动,香兰腰间令牌随之亮了一下。
然后晚樱背后的屋舍居所才慢慢出现。
“诶,师叔,你在哪?”香兰从三清水榭走过,采了株莲蓬,边吃着莲子边说。
她知道陆北泽能听到。
话音刚落,前方池水分开,白玉台阶通往下方小室。
香兰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一步并两步地蹦跶了下去,惊讶道:“原来这里还有密室啊,真的隐蔽。不知道的话根本找不出来。”
她看到坐在白玉台前的陆北泽,正在翻看桌案上的书,他手边还搁着什么东西——
那是几条金丝银线,纠结缠绕在一起。
“师叔,这是什么?”香兰眼尖,一眼看到那十来条细线,抬手就想摸,却被陆北泽制止。
“别碰。”
香兰在长辈面前娇纵归娇纵,但也有分寸,立刻收了手,道:“这是什么东西呀,有危险吗?”
陆北泽将手中古卷正面向下放在桌上,拿起那些金银丝线,道:“嗯。恐是秘术,尚未确认。”
香兰找了个小平台坐了下来,道:“以师叔的渊博多识,竟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吗?密室里面竟然是透光的,嘿嘿,虽然我没去过东镜,但龙宫肯定也不会比这里好看多少啦。”
陆北泽摇头:“不知。”
香兰疑道:“那你这些丝线,哪里来的,一看就不是凡物。”
“掌门被人偷袭过。”陆北泽将丝线收入锦囊中,“是门中弟子。”
香兰大惊:“宣师伯受的伤重吗?他现在怎么样?”
“小伤。”
香兰回忆起来:“是前不久,有弟子自爆的事吗?”
本来下山迎敌,有所伤亡是正常的,但上次有位弟子死了,周围人都三缄其口,弟子令牌也没取回来挂在长生殿里。
只是又熟悉的人,隐晦地提了句:“自爆而亡。”
陆北泽点头:“是。”
隔着锦囊捏了捏那杂在一起的线,道:“那师叔,你有什么猜测吗?我看到你在翻书,可有找到线索啦?”
陆北泽道:“或许是牵丝戏。”
“咦?”香兰睁大了眼,“长怀仙君一手创立,又一手毁了的仙术吗?不过既然是丝线的话,倒是有几分像。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有人会这些失传已久的秘法。难不成是家族传承?”
陆北泽听她滔滔不绝,也不打断。
“哦哦对了,师叔,我师兄在吗?”香兰想起了本来的目的,道,“我找他有事。”
“他在下修界。”
香兰托着脸,道:“啊这样啊……连他也去下修界作战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整天修炼打坐无趣至极……咦,师叔,你为何不前去坐镇啊,有你在,那群魔界的疯子肯定闻风丧胆。”
陆北泽道:“前几日回来,翻阅古卷的。”
香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师叔你什么时候去下修界?能带我一起吗?我这段时间可有好好修炼啦,肯定不会给你们添乱子的。我发誓!而且我想师父了,想去看看她。”
“明日,但去去就回。”陆北泽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卷,“好。”
*
这是香兰第一次随着宗门出征。
下修界烟熏火燎,满目疮痍,放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
白天里,魔界进攻稍缓,不少修士会外出救援,担心有些人受伤,掩埋在废墟里而不得出。
莫青青就选了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让香兰去负责搜索,并托了华丹青照应一番。
华丹青做的仔细,比不上香兰走马观花,不出片刻回过神来,就发现这小妮子一溜烟跑不见了。
华丹青:“……”
而香兰立在剑上,目光逡巡,惴惴不安地自言自语:“可惜了一百年来平安无事的下修界,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呀,小心!”
说着,香兰飞跃下剑,抄手捞起个幼儿,然后道:“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呢?”
是个尚且懵懂的孩子,正瞪着大眼睛看着香兰。
突然,他的头颅急剧变大,长开大嘴,眼看着就要包住香兰的脑袋。
香兰:“……!”
她急忙把剑一竖,卡在孩童的血盆大口里,然后飞跃退后。
“……贪食。”香兰倒吸了口冷气。
这哪里是什么纯真无辜的稚子,明明是要人性命的魔头!
贪食这种魔物,最为贪吃,是连灵力都可以囫囵入肚的魔物。
见没哄骗住香兰,贪食幽幽一笑,化为真正的模样——四足青兽,虎目圆睁,和神兽貔貅倒是有几分相似,但更凶狠森然。
它咬住香兰的剑,看着她急得满头大汗也召不回长剑,歪着头,人语从腹中吐出:“哪里来的小剑修,这么弱,连御剑都做不到吗?”
香兰道:“还不是你咬着了?你张开嘴,我就能御剑。”
贪食:“……”
它上下利齿用力咬合,就听到“擦咔”一声,香兰的长剑应声而碎,又被贪食咀嚼着吞拿咽下肚,然后它砸吧砸吧嘴道:“下修界甚至凡界的散修吧——连什么是御剑都不懂,这剑还算好,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走吧走吧,懒得吃你,想必味道也不好。”
事实上,一把剑也够它消化,贪食打了个饱嗝,撅着蹄子就走了。
香兰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捡回一条命。
而且这种捡回一条命的误会,让她心里都乱成麻线,有些屈辱,毫无庆幸。
可她总不可能揪着人家尾巴,把贪食拖扯回来,凑到这魔物面前说“我,万剑宗弟子,近几十年来天赋最好的那个,快来吃我,大补”吧?
香兰咬紧下唇,神情恍惚,连华丹青什么时候来了身边都不知道。
直到华丹青连唤他三四声,才回过神来:“啊?师兄。”
“你没事吧?”华丹青探了下她脉搏,觉得没问题后松了口气,扫视一圈,又发现不对劲,“你的剑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剑,香兰就有些忍不住。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至少从小,就算是在凡界长大,她也是贵族出生,天之骄子,到万剑宗后,更是被宠着长大。她平日里,该做的任务也都是认真做好,拔得头筹,只不过从不会做分内事以外的多余功课罢了。
可她就算这样,也能在同级子弟,名列前茅。
娇纵归娇纵,可骨子里的骄傲恣意,也是无人能比的。
从未经历过的挫折,让她瞬间就感到无法忍受的屈辱打击。
这么想着,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
“……香兰?你到底怎么了?”华丹青惊了下,掏出帕子,给香兰擦了擦眼角的泪。
香兰哭了好久,才哭够了,然后刷得一下抱住华丹青胳膊嚎啕道:“啊啊啊啊啊师兄我错了,我一定好好练武啊啊啊!!!!从明天起我就五更起三更眠,五年之内不突破金丹中期,我我我就拿一块豆腐撞死自己!!!”
华丹青:“……”
华丹青斟酌道:“……这倒也不必。你方才可是碰到魔物了?”
香兰点头:“一只贪食,它把我剑吞了。”
“莫师伯专门给你炼的那把剑?”
“嗯。”香兰闷闷不乐,“我把师父给我的拜师礼给弄丢了。”
华丹青抽出手,拍了拍她脑袋,道:“神武哪里有这么好吞,就算吞了也怕消化不了。走了,先去找把剑防身,回去后让宗门给你炼把新的剑。”
“哦……嗯??”香兰反应过来,“师兄,你是说它也要遭罪吗?”
“自然。不死也得脱层皮。”华丹青笃定道,又看香兰好像心情好了不少,便道,“帕子给我洗干净。”
香兰:“……”
她嘀咕道:“师兄你要不要重买个帕子,或者我帮你缝个,都好旧啦。不过今天,真的多谢你了。”
“不用。”华丹青道,“你手工活我见过,比我还差。安分做自己的事,别整天跳来跳去坐不住的。”
香兰心情已经好了起来,也不在意华丹青的嫌弃,笑嘻嘻地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会的。”孰书网.shuo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