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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四叶参(一)(1 / 2)


奉先殿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工字形结构,坐落在偌大的汉白玉须弥座上。重檐琉璃瓦庑殿顶在阴雨迷蒙间暗淡了原有的明亮颜色,那些雨水顺着琉璃瓦的沟壑留下来,像是拉长了银线,呼吸间都带着泥土的清幽味道。奉先殿门口站着很多臣子,皇上淋着雨他们自己也不敢撑伞,一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似的。

大家全都面面厮觑,既不敢进去劝,也不敢走。

有人眼尖,轻声说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

陆青婵一个人撑着雨伞走在甬路上,雨点又急又密地打着伞面,她身上穿得单薄,那件藕荷色绣水仙花的裙摆已经沾了雨水,在湿淋淋的风里晃着。她缓步走在雨中,脸上不带脂粉,也没有插什么头饰。陆承望看了一眼女儿,旋即又低下了头。

“妖妃!”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

陆青婵不疾不徐的步子顿了顿,平静的目光便顺着声音看向了人群正中,那人被她的目光微微骇了一下,竟没了声音,陆青婵并不理会他们,踅身迈进了奉先门。

天空上倏尔又闪过一道惊雷,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

沾了泥的花盆底鞋踏在青砖上,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突然有个老臣叫住了她:“娘娘……”陆青婵顿足而后回头看去,那须发皆白的武英殿大学士哆哆嗦嗦地对着她拱了拱手:“皇上跪了两个时辰了,娘娘劝皇上起来吧。”

陆青婵的目光从他身上,又转到别的臣子们脸上,他们的目光初时还有几分闪躲,而后其中的不少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正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翰林院里的一位翰林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陆青婵拱手:“皇上勤政爱民,天灾人祸实非皇上之错,请娘娘劝皇上爱惜己身,保重龙体。”这一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像是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山崩海啸之力,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

君臣的倾轧永无止息,这就越发显得某一种和平来得分外珍贵,陆青婵撑着伞立在门下,穿街而过的风掠过她的脸,奉先门外种着的那棵乌桕树,被风雨摧折得左摇右晃,陆青婵站得挺拔,对着他们亭亭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

奉先殿前的空地很大,当中跪着萧恪。陆青婵撑着伞远远地看着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上次见他这般跪着是在什么时候。

他是戎马倥偬的人,如今身上那一身龙袍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从后面依然能看出他臂膊间充满着力量的线条。他直挺挺地跪着,看着奉先殿的匾额,和匾额之下外檐上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绘,雨声的噼啪间他听见了陆青婵的脚步声。

陆青婵擎着雨伞立在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伞缓缓收了起来,撩起衣摆,缓缓和萧恪一起跪在了雨中,雨丝细密,几乎在两息间便把她淋了个通透。

萧恪显然是恼了,他低喝道:“陆青婵,你又在给朕添什么乱?你给朕站起来!滚回去!”

他的语气很是不客气,陆青婵偏过脸就能看见他眼底暗红的血丝。那些盘亘在骨头深处的丝丝隐痛又席卷着他的周身,他凝着雾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陆青婵。

“南方大旱,妾与皇上一道为民请愿。”她用了臣妾的自称,对他改了口。她说她是他的妾妃,萧恪听着竟觉得心中微微一痛。

“江山社稷,都是男人的事。”萧恪的目光看着雨幕中的奉先殿,语气倒也暖了几分,“别闹,快回去。”

外面的臣子们看见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陆承望看着女儿瘦削的背影,眼里一片湿热,竟说不出话来。

女人之于江山社稷而言,永远是一个潦草陪衬。她们江山图卷上点缀的榴花,她们的绽放也不过是这个王朝更迭间的仓促一瞥罢了。正是因为短,那些短暂的事物才让人觉得迷人。

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可她跪在那儿,和萧恪并肩。竟然像是一个凝固了岁月的长画卷,不知道谁叹了一句:“陆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啊。”

陆青婵没有听萧恪的话,这是头一回,这个逆来顺受成习惯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跪在他身边:“臣妾不冷。”

她竟然有如此不听话的时候,萧恪冷着脸任由她跪着。两个人皆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陆青婵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便被萧恪捕捉到了,萧恪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陆青婵面前,一把把她拽了起来,他用了几分力道,下手很重,陆青婵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在雨中,她抬着眼睛看着他,萧恪问:“你又何必犯这个傻呢?”

这个含英咀华、在野食苹的女人,在雨中落魄得有些可笑,陆青婵摇摇头,只轻声说:“臣妾不是犯傻,南方天灾关乎数十万生民的性命,妾受天下百姓的供养,却为国无所建树,也只能如此为民请愿。”

“你不需要有什么建树,你只是一个女人!你活得自在开怀就足够了!”他拉着陆青婵阔步向奉先殿里走去,推开殿门,和她一道走进去:“要跪,便在这里跪着。”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来奉先殿,里面燃着成排成排的海灯,萧恪的衣衫尽湿,很快在他脚边形成了一圈水渍。陆青婵看向那些墙上挂着的一幅又一幅画像,那些眉目已经变得有些朦胧的人影,凝固在已经褪色了的画卷上。

萧恪叫来有善,接过他手里的风氅,披到了她肩上。萧恪那玄色的龙纹氅衣很长,一直垂落到地上,陆青婵看着那些一排又一排的画像,耳边响起了萧恪平静的声音:“总有一日,朕也会被挂在上面。”

他说得很慢,陆青婵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萧恪往前走了几步,只留给陆青婵一个背影。

每个人都会死去,陆青婵顺着萧恪的目光,落在了平帝的画像上,那个整日里眼中含着笑意的人、万乘之尊,如今也成了这区区一幅画像,供后人瞻仰。

灯檠之下,穿过神龛、楎椸、宝椅,在无数彻夜长明的海灯烛光里,萧恪的背影清冷而遥远。

“只是朕不是个好皇帝,不配享这香火。”

陆青婵披着那件玄色龙纹风氅,那圈滚边的灰鼠毛拥着她的脸,陆青婵走上前站在萧恪旁边:“您是个好皇帝。”

“太乾二十年的时候,京外还有乞讨的流民。妾曾经还去粥棚里看过,那时候人人面呈菜色,有人告诉妾,灾情最严重的地方还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如今这种情况大有改观,妾家里的那几个庄子铺子上头,都给家里捎信儿来,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陆青婵对着皇上行了过万福礼,“皇上对自己太苛刻了。”

苛刻。

她竟是这么以为的,萧恪静静地看着她:“朕不是苛刻,不管是吊死在眉山上的崇祯皇帝、还是历朝历代诸多末代君王,你瞧瞧这些祖宗先辈,都像是一双一双的眼睛一样盯着朕,如今江南旱灾依然不解,朕寝食难安。”

她的眼睛里流转开细碎的烛光,萧恪把她拉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吧,往后不要再犯傻了。”

陆青婵抬手想去解风氅的带子,被萧恪摁住了手:“你先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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