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知道, 此刻的她正在做梦。
这会儿应当是夜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和谢哥哥互换了糕点盒子, 没过多久便匆匆道别,去应对其他修士发来的挑战。
这次的比试不似宗门大比, 没有修为限制, 也没有太多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只要有人挑战、有人应战, 一场擂台赛就能拉开序幕。
在此之前,秦萝习惯了和修为相近的宗门弟子比试,每次都以灵力充沛的状态上场。如今遇上的对手形形色色、络绎不绝,有筑基巅峰的刀客, 也有金丹期的傀儡师, 几场擂台打下来, 见所未见的招式功法层出不穷, 把小姑娘看得眼花缭乱。
她连斗两个时辰, 只输给了一位修为高她许多的魇师,打着打着终是没了力气, 浑身乏力地退场时,恰好与不远处的哥哥四目相对。
秦楼不知旁观了多久,同他一起的, 还有秦止和谢寻非。
秦楼:“乐音超然,身轻如燕。”
秦止点头:“打得不错。”
秦楼:“身法妙绝, 临危不乱。”
秦止沉默一会儿:“……真的很不错打得。”
秦楼:“攻势迅疾,初具强者之风。”
秦止觉得, 虽然自己不会夸人,但身为一个很有威严的父亲, 他不能继续复读了。
秦止沉默了更久的一会儿:“说得对你哥。”
总而言之,被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完毕、随后拉去吃了顿火锅后,秦萝很快便回了客栈的房间歇息。
所以此时此刻的眼前所见,定然是梦境。
梦里的她走路轻飘飘,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茫然抬头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以这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为中心,有墨水缓缓溢开,逐渐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向外凸起的喉结,以及劲瘦腰身、笔直双腿。
――四周的空间没有边界,谢寻非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却又似乎触手可及,只需要伸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襟。
秦萝与他默然对视,抬起手的瞬间,只触碰到一缕薄薄散去的雾。
然后她就醒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户清凌凌落下来,和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一起闯进房间,平添几分生机勃勃的热闹。
说来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即便是被大雪覆盖的凉州,也仍有耐寒的鸟雀在此扎窝。
那场模糊的梦境仍然残留在脑子里,秦萝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翻过身,把整张脸全部埋进枕头。
……梦见谢哥哥了。
这个梦不旖旎也不浪漫,甚至有点叫人摸不清头脑。梦里的少年眉目隽秀、五官清晰可辨,身形却是似近似远,藏在迷蒙的雾气里,没办法碰到。
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秦萝苦恼地蹭了蹭枕头。
她和谢寻非从小一起长大,经历过不少值得一提的冒险,也吃过他做的饭、玩过他做的布偶娃娃,彼此之间的感情确实不错,但――
小姑娘蹬蹬双腿,脑中更乱。
秦萝是真的不敢确定,谢哥哥之所以对她好,究竟是不是出于多年积累的友情。
毕竟他对江星燃、陆望、她哥哥秦楼,也都称得上友好。
可是……谢哥哥应该不会送他们粉红色的点心盒子,或是握住他们的手,让对方感受自己的心跳吧?
今日天气不错,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去镇子里的藏书楼逛一逛。
北地文化独具特色,他们所在的镇子虽然规模不大,却已有数千年的古老传承。藏书楼位于小镇边缘,四下空旷寂静,正适合静下心来读书。
“好漂亮。”
秦萝一眼便被古色古香的楼阁吸引注意力,受气氛影响,特意压低声音:“我听说这里不但有许多民风集锦,还珍藏了不少北地的特色法咒,若是感兴趣,可以去学一学。”
她一边说,一边随着众人步步迈入藏书楼,在倏然弥散的木头清香里,见到一排又一排整齐摆放着的书架。
因为是个小地方,藏书阁里的人不算太多。
江星燃昨天打得精疲力竭,想去看看灵异志怪的故事放放松;陆望对北地的剑术很感兴趣,独自去了记载有剑法的书架旁边。
秦萝拿了本乐谱,路过写有咒法的古籍时,也顺手拿了一册。
藏书阁设有专门用来阅读的区域,她习惯坐在比较偏僻的角落,正四下打量哪里才是最合适的位置,猝不及防,身后响起一道极低的少年音:“在找座位?”
秦萝呼吸一滞,摇头晃脑的动作立马停下。
“左边有不少人,我方才看过了。”
谢寻非似是笑了下:“抬头看你右手边,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怎么样?”
秦萝没想太多,顺着他的描述仰头看去,果然见到一张空空荡荡、四下无人的方正木桌。
一前一后,木桌边上有两把椅子。
她试探性开口:“有两把椅子……谢哥哥,你要不要也坐在那儿?”
对方回了一个“嗯”。
秦萝飞快压下一个笑,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乖乖坐在椅子上。
藏书楼十分安静,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只能听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为了不打扰到看书的其他人,她悄咪咪用了传音入密:“谢哥哥,你拿了什么书看?”
“《凉州编年史》。”
谢寻非亦是传音:“你呢?”
“是乐谱和法咒!我以前听过北地的曲子,恢宏壮丽,特别好听。”
秦萝笑吟吟抬起头:“只不过藏书阁里不能练习,我得把它借回客栈,才能试着去学习――方才只能看看法咒了。”
就算不是法修,行走于诡谲莫测的修真界,多掌握几个法诀也是好的。
她抬头时恰好望见少年人乌黑的瞳孔,刹那之间,莫名想起昨夜的那个梦。
秦萝做贼心虚,很快垂下眼睫。
藏书楼不是用来闲聊的地方,两人没过多久便翻开书页,没再多说话。
法咒里的一大门类是画符,由于工序复杂,难度比法诀高上许多。北地的符咒秦萝皆是见所未见,一时生了兴趣,从储物袋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跟着书上描画。
画符需要反复练习,直至将符咒的线条走向牢记于心。第一张符咒画完,理所当然不尽如人意。
秦萝并非受过训练的法修,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符咒,总觉得像一只小乌龟爬啊爬。第一张纸彻底作废,接下来是时候拿出第二张。
女孩本是垂着脑袋整理桌面,将废纸放到桌边时,不动声色抬了抬眼。
谢哥哥在看书。
他拔剑时冷冽又果断,浑身上下尽是凛然的杀机,一旦拿起书本,便全然成了另一副模样。
阳光透过窗帘之间微小的缝隙,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间、眉梢与眼睫,因为低垂着眼,偶尔长睫轻颤的时候,会抖落一片簌簌的光。
少年的桃花眼慵懒淡漠,右手握拳,撑着一侧的脸颊;左手翻动着书页,冷白色指骨棱棱凸起,指尖一挑,显出指尖上的淡淡浅粉色。
她似乎看得太入神了。
毫无征兆地,谢寻非翻书的动作蓦然停下,食指纤长,悬在半空。
秦萝心有所感,条件反射扬起视线,恰好撞上他黑沉沉的双眼。
……救命。
轰隆隆的热气从后脑勺爆开,十七岁的少女还不懂得如何掩饰无措与紧张,想要张口解释,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解释的台词。
反倒是谢寻非先行回过神来:“怎么了?”
秦萝忙不迭摇头,听他又道:“认真看书。”
大失败。心里的小人颤颤巍巍缩成一团,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事情也会被抓包啊。
“我――”
四周的气氛凝滞了一瞬,秦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我觉得这上面的符咒有点难,想问问你懂不懂。”
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上抬:“符咒?”
谢寻非说着望了望她摆在桌边的废纸,那图案怎么看都像是小乌龟在爬,他没忍住,笑着咳了一声。
秦萝轻轻踢了踢他鞋尖:“不许笑!”
“你看的这本书应当流传了千百年,过去的很多符咒都较为繁复,第一次画不好,是在情理之中。”
谢寻非定定打量她的失败之作:“下笔太用力,收尾过于潦草,中间显然有些自暴自弃,不少笔画歪了方向。”
一针见血。
他跟着断天子修习魔道,虽然主修剑术,但也需要涉猎魔道咒术与阵法,在画符这一方面,比秦萝精通不少,
他说罢一顿,低声补充:“你再画一张,我会指点一二。”
秦萝吸了吸气,摸摸耳朵。
画这张符的时候,她本就已经足够紧张,要是被谢哥哥聚睛凝神一直看着,效果只怕会更糟糕。
谢寻非不知道她弯弯拐拐的小心思,眼看着小姑娘握紧毛笔,在纸上沉沉落定。
“别急。”
他们坐在面对面的方向,从谢寻非的角度看去,符咒无法避免地变成了正反颠倒。
这样的视角实在别扭,少年沉默半晌,干脆站起身子,来到秦萝身边。
秦萝没说话,下笔更加认真。
“不用这样紧张。”
他轻声开口,宛如耳语的喉音从身后袭来,融化在耳膜上。秦萝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动作,更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距离,只能竭力专注于眼前的符咒,一笔笔慢吞吞地描画。
忽然从脖子后面,荡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气。
她心口咚咚一跳,还没来得及喘息,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覆而下,握住她右手。
……这绝对是犯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