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濒临入魔之时, 萧清毓虽意识混沌,却并非全然没有记忆。
那雪降下之时……似乎就有一人接近于他。
神志不清时,潜意识便更加敏锐。
萧清毓分明记得, 那朵真正唤醒自己的雪花落在眉间时,他身侧不远之处, 应当有人的气息, 虽血腥驳杂,但对他并无恶意。
方才于山石之间所见的魔修尸身,体形虽与记忆之中隐隐相合,但周身的气息, 似有微妙不同。
挣扎许久, 萧清毓还是决意弄个明白。
然而, 当他真正绕过了那块石壁, 却只见到了空无一人的山谷时, 心中反倒一松。
萧清毓闷闷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他也不知, 自己究竟实在庆幸些什么, 抑或……失望些什么。
楚浔此刻强忍识海和全身的痛楚,飞速向先前发现的绝地一线天遁行而去。
一线天一来离此地颇近,易于到达, 二来内有鬼灵芝生长其中, 当可作为借口,为他遮掩一二。
楚浔腰间的玉佩不知为何忽然隐隐震颤起来,然楚浔忙于遁行, 一时之间, 无暇顾及。
要快, 要快!
“天狼,看我下次不收拾你!”楚浔面色煞白,咬牙切齿道。
终是赶到了鬼灵芝临近之处。
从先前萧清毓几次三番向他这里看的表现可以推知,自家徒弟只怕已有些怀疑于他。
楚浔虽自认行得正坐得直,对萧清毓更是一片赤诚,毫无恶意,并非不可坦诚相待,只是许多事情他自己都尚且无法厘清。
且不说什么“穿书”“系统”“主角”和“反派”之类的语汇,于萧清毓这等土著而言,着实匪夷所思,更何况,此方世界还不知究竟潜藏了多少反派,系统的目的又是为何。
若是此时说破一切,只怕届时被萧清毓当作疯子事小,而自己所知的情况完全暴露于系统事大,实在得不偿失。
“那便只好……多委屈他一阵了。”楚浔轻声道。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把自己摆在了“师尊”的身份之上,真心实意地为萧清毓的处境担忧起来,而非仅仅考虑若是萧清毓出了事,此方世界的安危将何去何从。
天狼好不容易消化完了刚刚取得的血食,被楚浔这一系列举动弄得十分糊涂,不满道:“你来之前,我再享用一个化元魔头的精血,很快就能有金丹的实力了,结果被你截胡,你现在又不许我……不许本王吃,将来跟了你这种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你这熊孩子。”楚浔吃力地揉了揉眉心,此刻他非但要尽力化解体内阴煞之气,还得时时分心注意萧清毓的动向,着实有些艰难。
“本王才不是熊孩子!本王是狼孩子!”天狼并不知“熊孩子”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就要反驳。
肺腑之内仍被血煞之气灼烧,疼痛倒在其次,楚浔只是担心一会儿萧清毓找到自己时,身上血气未消,恐怕就要生出事端。
“噗,”楚浔怒极反笑,“对,你确实是狼孩子,不听话的野狼孩子。”
“他不是你徒弟吗,我就不明白了,你救你徒弟,你光明正大地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假装魔修?我最讨厌邪魔修了!好不容易你徒弟把他们都搞定了,要来跑过来找你,你干嘛又跑啊!我、我还想亲自见一见法则之子呢……”天狼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闭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脑仁被这“狼孩子”吵得生疼,楚浔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之意,周身气势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为防露馅,楚浔迟疑片刻,拣了几句能说的说与天狼,并向他再三强调暂时莫要暴露于萧清毓面前。
左右天狼也在他脑子里听到了系统的存在,解释起来不太困难。
“明风,你且替我留意萧清毓的定位。”
楚浔强忍体内不适,将日常所穿的法衣换回,又将发带重新系于脑后,闭目调息起来。
天狼虽以血食为滋补,能将他识海里的血雾吞噬干净,对魔修的阴煞之气,却是半点不碰,须得楚浔自己化解。
阴气于魔修而言乃助长修为之物,于修士却要吞噬神魂,若非楚浔修的乃是仙魔并行之法,这等阴气只会叫他难忍,并不会真正有什么损害,天狼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有恃无恐。
此刻,楚浔眼前是一片昏黑。
那群魔修不知曾经残害多少生灵,又以多少邪祟入道,才会有这许多阴气蓄于体内,在身死之后,尽皆被他吸纳。
耳边是无数厉鬼凄厉森然的咆哮与哭嚎,几乎要将楚浔识海绞碎。
消极而怨毒的恶念化作一条长龙,在楚浔紫府之内横冲直撞,每每扭动龙尾,都要掀起惊涛骇浪,然而楚浔虽眉头紧皱,却是神色泰然,一声不吭,体内灵力流转不休,一点一点将这阴煞之气炼化为自己可以吸收和掌控的魔气。
阴煞之气非但没有损害于他,反倒叫他得了好处。
见痛楚无法摧毁楚浔意志,恶念长龙便不再冲击,而是化作种种引诱之物,有奇珍异宝、画栋雕梁,亦有无上功法、美女香车,使他步入如临极乐的温柔乡中。
若是意识薄弱之人,就要沦陷其中。
可惜楚浔不是。
不论无尽财富、绝妙功法还是美人环伺,皆非他之所求。
只是,他之所求为何?
是此界安危,抑或法则之力,还是……
楚浔迷惘了一瞬,便将此念头抛之脑后,默默运转功法,将识海中的镜花水月一并击溃。
楚浔心跳渐渐平静,恍惚之间,眼前现出一名青衣修士的身影。
那人身形有些眼熟,正背对于他,一头青丝散乱在肩,随风而动,气质淡漠高华,宛若无人可及的谪仙,让人忍不住……想把他自九天之上,拉下凡尘。
楚浔向前走几步,嗅到了自他身上飘散而来的,极为素雅的草木清香,下意识就伸手抓住了他飘飞的衣袖。
然那人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扯了扯衣襟,兀自向前走着,甚至不曾回头看楚浔一眼,脚步沉郁决绝,仿佛最熟悉的陌生人。
是谁……
一时之间,楚浔的心漏跳了一拍。
下一瞬,眼前之景斗转星移。
他正倒在一人怀里,胸前插着一柄利剑,而剑的另一端,被那搂住他的人握在手里。
楚浔无力而空洞眼神沿剑刃的方向望去,那要杀自己之人,赫然就是他的好徒儿!
“毓儿……”楚浔下意识唤了一声。
萧清毓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语气极尽眷恋:“再见了,师尊,不是弟子恩将仇报,而是您,千不该万不该……”
最后两个字轻不可闻,恍惚之间,楚浔只觉其口型是“骗我”。
胸前的剑进得更深,楚浔甚至能听见自己皮肉外翻的声音。
不怎么疼,甚至很舒服。
而他的呼吸,也在这一声温柔缱绻的呼唤之中,逐渐减弱。
好冷……
楚浔的意识变得模糊,仿佛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
体内热度忽而升高,丹田之内充盈鼓涨,如水的灵力将他包裹起来,连带着识海之内最后一点郁气,都为之冲散。
浑浑噩噩之中,似乎有人将他揽在怀里,正焦急在他耳边唤他“师尊”,又疯狂为他输入灵力。
不对!先前所见,皆为幻象!
他虽不曾为阴煞之气所摄,却一时疏忽,忘了此处还有能诱生心魔的鬼灵芝。
“师尊!”
双手被人握在掌心,对方温热的体温自两人相触的肌肤传至楚浔身上,将他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的躯体温暖一二。
鼻尖缭绕着素雅的草木清香,与方才幻境之中所闻,隐隐相合。
腰间玉佩沁出一道冰凉气息,沿他的经络一路而上,汇入心腑与识海之中。
下一瞬,楚浔睁开了眼。
萧清毓面色煞白,眼角已是红了大半,便连抓着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见他醒了,萧清毓立即慌乱无措地把手收回,低下头嗫嚅道:“师、师尊……”
“是为师不好,叫你担心了。”楚浔唇边含笑,抬手揉了揉他的眼角。
心里却在向明风询问萧清毓是何时赶到的。
【主人,我探测到萧清毓到达附近时,您已……】明风难得有些迟疑。
若说是入魔,倒也不像,只不过,楚浔无法自幻境里醒转罢了。
楚浔眸色一深。
鬼灵芝催人心魔,而他自诩精神力强悍无匹,不为外物所迷,却已栽了两次。
……见到的,还是他。
“师尊无事便好,”萧清毓轻声道,“我观此地魔气极盛,就怕师尊……”
楚浔自他怀里勉强直起身子,轻轻推了他一把,语气是难得的急切:“先莫说这些,你快些把那鬼灵芝收取了!”
“鬼灵芝?”萧清毓眼底先是有几分迷茫,接着就闪过一丝令人费解的痛楚。
师尊先前唤他名讳,原来并非意识混沌中仍对他信任不已,只不过……鬼灵芝作祟罢了。
是他自作多情。
楚浔并未错过他眼底的神色变化,只是当下最要紧的,乃是将这一茬糊弄过去。
“为师本于千鬼域之外等待,然则此处忽而魔气蒸腾,”楚浔直视着萧清毓清澈的眸子,轻叹口气,眼中亦隐隐浮现一丝担忧,“为师……我很担心你。”
在萧清毓尚且茫然的神色中,楚浔神色自若地抓住了他的手,慢慢将自己的指尖插入他指缝之中,与他十指相扣,柔声道:“又适逢你那玉佩震颤不休,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
这么做算是利用萧清毓对他的心思,的确很是卑鄙,不过么,有用就好。
“师、师尊?”楚浔的举动着实突然,萧清毓面上一热,目光不自在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前些日子在万绝谷内,两人因入了竹林幻境,也曾有如此亲密举动,只是那时周遭危机四伏,萧清毓一心只用来防备外物,不曾、更不敢将注意力集中于此。
他虽已至弱冠之年,但因着入道修行时年岁极小,更是早早筑基,容貌趋于定型,骨骼比之同龄人略显纤细,而师尊却是身量颀长,抓住他手时,几乎能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内。
一如师尊常年护持于他。
眼见萧清毓耳根几乎红透,魂都丢了大半,楚浔轻笑一声,趁机道:“为师便行了回卜算之事,这才知晓此处有鬼灵芝生长,而你那里虽然凶险,却能绝处逢生,犹豫再三,为师实在不愿你错过这份机缘,遂自上头下来。”
“只是为师到底有些勉强,不仅没能将其收取,反倒险些入妄。”
楚浔仍旧凝视着他的眉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笑道:“还好你来了。”
萧清毓心跳微微加速,然腕上的噬灵藤忽而绞紧,在他识海之中恨铁不成钢道:“我的傻孩子啊,你家师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不成?你也不想想,他连‘绝处逢生’都算到了,怎么可能!更何况,若是真心待你,即便是知晓你能脱困,总也是要亲自来看一眼的吧!”
“师尊他失了修为,是怕、怕自己拖累我……”萧清毓与噬灵藤在识海里的对话渐渐弱了下去,心底忽而生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具魔修尸身的身形,不仅与那可能救了他的人体形相仿,也像是师尊。
“此处阴气颇盛,你体性纯木,可是觉得冷了?”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有些变凉,楚浔关切道。
萧清毓猛然回神。
师尊的温柔不似作假,即便对他有所隐瞒,却无恶意。
那幻境中自己的结局尚历历在目,他该……多信师尊的。
不能妄下结论,还是验证一二的好。
对,那人为了回避自己,似乎故意被他伤了右臂!
“……弟子无事。”萧清毓自以为掩饰得颇好,却不知他狂乱的心跳逃不出明风的检测,楚浔知道得一清二楚。
【主人,他在怀疑你。】
“无妨。”
萧清毓站起身来,将楚浔右臂轻轻揽住,意欲将他扶起。
楚浔立即了然,这是想验一验他手臂上的伤。
只可惜,若是寻常修士,自然有效,但他成就仙魔之体,自愈力极强,已是马上就要大好,只需再拖个一时半刻,便是连疤也不会留下。
“明风,替我算算,还要多久才好。”
【计算完成,主人还需拖延四分钟。】
果然,萧清毓轻声道:“弟子来时师尊神色痛苦,可是有哪里受伤?”
楚浔右臂上的伤口仍在弥合之中。尚在隐隐作痛,不过为打消他的怀疑勉强忍了,故意以右臂揉了揉他的发顶,笑道:“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操这么多心。”
楚浔神色自然,并无半点不适之意,更是光风霁月,毫无隐瞒。
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萧清毓暗暗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就这个反应?”噬灵藤仍是不满,“他说不定是装的呢!”
“你别这样……”
眼见萧清毓面露犹豫之色,楚浔捧起他一缕发丝在手心细细摩挲,又添了一把火:“成天想这么多,也不怕把头发愁白了。”
酥麻的痒意自头皮传向耳根,萧清毓面皮发烧,眼神躲闪,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估摸着时间已足,楚浔抬手凑到他仍是有些蹙起的眉心之处,轻轻一按,将那处的褶皱抚平。
“好了,别多心了,嗯?”两人距离不过尺余,楚浔尾音上扬,满意地见到自家徒弟连眼睫都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再不济,为师便任你检查一番可好?”楚浔几乎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萧清毓泛红的耳廓上,语气轻快。
时间既到,他也不怕萧清毓真的答应。
“不、不必了……”萧清毓喉头一动,慌乱地侧身避过楚浔的动作,“那、那等私密之事,我、我们师徒之间,不、不必的。”
竟是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行了,快去摘取鬼灵芝吧,”楚浔总算暂时放过了他,稍稍后退一步,让萧清毓自己缓缓,“你体性属木,又意志坚定,有凌霜花与噬灵藤这等奇物在身,只要心思坚定些,当不会为其所迷。”
意志坚定?
可、可他分明连师尊都难以抗拒……
“好。”脑海之中思绪万千,萧清毓虽仍有些忐忑,但也不愿再去纠结,应师尊的指示走到了鬼灵芝左近之处。
鬼灵芝通体墨黑,有袅袅乌气缭绕,虽诡异奇谲,但气息却很是纯净。
“你有此物,可与噬灵藤一攻灵、一攻心,一道主司杀伐,”楚浔在他身后轻声道,“若为师未曾看错,你之道当属轮回大道。轮回者,死死生生,缺一不可,功法之不平衡尚在其次,你性子过软,缺少锋锐之意,长此以往,也是不利修行的。”
楚浔只觉,许是自己的介入,使原著里因目睹师尊的阴私之事而日渐“黑化”的萧清毓长成了如今这副软和的样子,他虽也喜萧清毓的乖顺,到底更担心他的安危。
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可是活不到最后的。
萧清毓的动作顿了一顿。
师尊所言,句句都敲打在他心里。
那一方世界中的自己,正是因为性子软和,偏信他人,伤了师尊,最终也因此丢了性命。
师尊分明不知自己所见诸事,仍能为他考虑这许多。
他却还不信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