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算连贯起来了。
阮灼握紧同褚铭交握的手,从他散落长发的间隙中,瞥见了诗人与他的爱人。
琴身上滑过流畅的指法,相视时含笑的眼、轻轻相抵的鼻尖。
哪里猜得到日后的结局?
它其实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百年后的柯莱镇长,本是带着爱人流浪在欧洲大陆的吟游诗人,同基督化之前的、自由的日耳曼人一样。
游吟者是没有故乡的。
哈斯特是他们旅途中再平凡不过的一站了,若要说真有什么特别,也不过它的镇长恰恰也叫“柯莱”,恰恰在诗人到来前,自诩“哈斯特最好的歌者”,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族人一样,带领着族人们信奉未知的神谕。
虔诚而恐惧,庄严又悲怆。
直至这两人的到来。
灵动与无畏的新鲜情感冲垮了哈斯特低郁的基调,诗人的描述甚至让镇里的年轻人也对“去外界游历”一事隐隐动了心。
这可不行。
哈斯特人世世代代居住在帕达峡湾里,这是神灵的安排。
如同世代相传的古如尼歌谣一样,他们要守在这里。
如果有谁妄图破坏,就让他们受到惩罚吧。
因此,镇长失掉的不止是脸面,更是隐隐动摇的信仰。
最终,他决定在寒冬来临之际煽动居民赶走两人,最好能让他们死在奔狼群居的帕达山脉。
阮灼想,老镇长的计划应当是成功了一半。
弗莱雅死在了那场驱逐里,柯莱却侥幸活了下来。
并且通过某种方式,彻底扭曲了这个小镇,这里的一切古怪应当都从他伊始。
阮灼想,他满心仇恨,蹉跎百年。
却和爱人的再次重逢。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完全正确,恍然回神之际,却发现身侧的一切都发生了某种改变——
旋转起舞的人群悄然隐去,弗莱雅含笑的面容支离破碎。
褚铭猛地攥紧了他的手,待阮灼吃痛抬头时,他看见了悬挂在身侧的一具尸体。
周子凯的尸体。
他的肩膀——被狼咬伤的裂口大片大片溃烂开来,甚至浸烂了衣物,而深红黏腥的血液从他口鼻中流出,沿着灰白的脸部线条凝固了。
李梦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侧的熊秉锐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见了尸体之后面无表情的、百年后的柯莱镇长。
他独自一人站在黑金尖顶的建筑之下,在微弱的月光里重重叹出气来。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
却像是沙石磨砺着光滑的地面,听得人牙酸。
他转过身来,不知道对着谁开了口。
“我和弗莱雅第一次来到哈斯特时,都特别喜欢这里。”
“哈斯特的人好像都特别懂得什么是‘敬畏’,他们的自由同我之前见过的不一样。我和弗莱雅的自由是无拘束的,他们却是不一样的。”
继而,他看向周子凯冰冷的、包裹着粘稠血腥味的尸体。
当时,弗莱雅于冰天雪地之中被冻伤,肩部被狼撕咬过的旧伤复发,开始溃烂。
以至于他不得不选择重返哈斯特,祈求布诺登医生救救爱人。
他低声哀求过安德鲁和好几个另外的居民,说自己的爱人就要死了,他恳请他们带自己去到医生的诊所。
对方最终拒绝了,说要遵循镇长与神灵的旨意。
并且再度将他们扔出了小镇。
于是他只好背着弗莱雅,在深夜里冻僵了四肢,小心翼翼地朝着诊所前进。
直至快到目的地时,被老镇长拦住。
旧日里和蔼可亲的面孔已经不见,柯莱镇长看向他们的目光像是秃鹫看向了一堆腐肉。
柯莱的心沉了下去——其实他早该察觉的,早在舞会那阵儿就可以看出。
如果提前选择离开,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老镇长冷冰冰地盯着这个好像总是无拘无束的年轻人和他已经陷入昏迷的妻子,慢吞吞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败坏哈斯特的古老信仰。
诗人在百年间,都不曾忘记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我们敬畏荒原,是因为荒原本身的无私和包容,它不因任一生命而吝啬,也不因任一生命而慷慨。”
“落木枯朽、新芽萌发、万物死亡、日月轮替,你存在或不存在,都是那么一回事。”
“这里孕育着荒凉的原始沼泽,母亲的子宫,我们的童年,虔诚的信仰......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们凭什么蛊惑我的同胞?”
镇长笑着看向诗人,后者的神智已经有些涣散了。
可诗人依旧记得最后那句话,老柯莱摇着头问他,很遗憾的样子。
“我亲爱的客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为什么要用你之自由,扭曲哈斯特古之信仰?
所以,只好请你们就此死去。
......
柯莱低低地笑起来,他的身体发着抖,那笑声越来越大,颤得也越来越厉害。
褚铭皱着眉微微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阮灼藏到自己身后,腰间匕柄被他紧紧握住了,刀身反射着一点寒光。
然而柯莱却像是完全停不下来,褚铭死死盯住他的脸,看见他苍老皮肤上的褶皱,听见一点笑里的哭腔。
半晌,他才终于笑够了,直起身来指着周子凯的尸体:“你们这批客人真是不听话。先是你们四个偷偷跑到‘柯莱’的房间——我还没找你们,这位客人竟然一路尾随我来了教堂。”
他轻声说:“多么不礼貌的行为啊。”
“你们知不知道?哈斯特最讨厌逾矩的异乡人了。这可是他自找的。”
“就只好把他杀掉咯。”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身体也慢慢朝后退了几步,拉大了同四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