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争闹了半天,萧倚鹤靠在楼梯扶手上,从灵囊里掏出一小把花生来磕,转头将楼下大堂中东倒西歪的小道们打量了一遍,觉得好像少了个什么人。
回过头来,他们终于决定好了,最终萧倚鹤与朝闻道一间,路凌风与南荣恪一起,先暂歇一会儿,等薛宗主入定出来再做打算。
萧倚鹤躺在床上,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想薛玄微为什么需要关门入定,是不是身上的病并没有好?
朝闻道似乎觉得自己与人家道侣同塌而歇不大好,便在房中案前盘腿而坐,笑了笑,小声说着什么来缓解气氛。
但是萧倚鹤有点发困,并没有细听,反倒是阵阵阴风打在客栈窗阑上的动静更加响戾。
楼下坐镇的灵剑仍徐徐散发着灵力,有着独属于薛玄微的气息,柔顺地往他身体当中流走,一点点梳理着他凝滞不通的经脉。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凛冽如剑的风声倒是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剑神山还在,他也没有堕魔。
面上有春风照拂,他看见自己斜倚在亭中,远望一名小道童提着硕大的几乎与他同高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道上。拐过一处石碑,地上石阶渐披粉红,露出湿润的泛着暖意的小径,山巅上一派红粉香雾,花树绵延。
一只白鹤扑棱着翅膀,远远地飞过去,道童吓得大叫一声,立刻抱头蹲下。
一扬手,几只墨鸦飞了出去,口吐人言:“团圆,别捣乱。”
仙鹤啄了他衣摆两下,便飞走了。
小道童高兴地步入花海深处,远远地看到一白衣道人醉在亭里,衣袂薄软,兜着一团山风。那群与他引路的“墨鸦”飞至年轻道人身边,扑簌簌一阵,化作几片红瓣,洒落在他发梢。
任花香满衣,他也懒得拂去,只随那花瓣沿着乌墨发丝落进大开的衣缘领口,眼中含笑地朝道童招一招手:“小池小池,快来!馋死师兄啦!”
道童小池颠颠儿地跑了过去:“倚鹤师兄!”
进了亭,忽听有人在树后道了一声:“轻浮。”
道童歪头看去,见到来人也一身雪色衣衫,吓了一跳,忙躲进了白衣师兄背后,见了道门礼数,小声叫人:“……玄微师兄好。”
萧倚鹤坐卧不动时质如清月,正是翩翩白玉郎,皎皎鸾凤姿,不知多少小女道被他这张面皮给蒙骗去了春心。此时他温和地望着人,欢喜地唤了一声:“师弟!”
来者看了一眼他脸上枕出的红印,大敞的胸口,很是不成体统,便知他以“师尊有大事要吩咐”为由叫自己前来,必然不过又是一时兴起,想找人陪他喝酒罢了,于是转身便要下山。
“哎哎,”萧倚鹤跳起来,三两步将他拦住,难过叹息道,“师弟,你如此扭头便走,简直伤透师兄的心!需知好景容易逝,美人难再寻……”
薛玄微抬眸,动作熟练,以剑柄将他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给压了下去。
——人的脸皮要如何之厚,才能日日陶醉,自称“美人”的?
萧倚鹤见他不为“美色”所动,遂又叹一声,转回亭中,自道童拎上来的食盒中取出精致饭菜,自斟一杯,频频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呀……”
薛玄微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倚鹤浅啄小酒,双指并做剑指,一翻一转:“我近日新领悟一剑招,不知今日该教给谁?”
薛玄微是个剑痴,闻言登时停下脚步,显然心动。
萧倚鹤又哀怨道:“唉,有花无朋,有酒无友,可怜至极。”
“……”
片刻,萧倚鹤对面便落下一道袖风,那人轻拢衣袖,一言不发,却已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了。
萧倚鹤上一刻还凄惨难过,孤芳自怜,下一刻便又放浪不拘,飞扬灿烂。执起杯盏,于荡漾酒液中瞥见他蹙眉凝眸的表情。
酒尽,萧倚鹤俯身过去,一只手伸到他的颈后,温热指腹在他衣领处轻轻蹭到了一下。
薛玄微猛地起身,袖口带翻桌上杯盏,玉瓷小盏中酒液泼洒,在他袖缘浸满醇香。
见他反应如此大,萧倚鹤吃了一惊,半晌便又笑了起来,很无诚意地随口道歉:“师兄今日生懒,未曾束发,便借师弟发带一用……师弟不嫌弃罢?”
玄微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是未曾将那发带抢回。
“答应你的,这一剑看好了。”萧倚鹤兀自将头发绑起,拿起他置于桌上的灵剑,便走出亭去,褪-去剑鞘,远远地抛还,尔后迎风挽了一个利落剑花。
薛玄微皱了皱眉。
萧倚鹤的剑不似他的人,反而温柔内敛,颇有灵动禅意。但过于内敛的剑终不成大器,薛玄微与他道不同,自然不愿为谋。
然而今日一招,却大大超脱薛玄微想象——长剑一出,剑意渺渺似云山浩瀚,剑上灵光流泻,绕身而行,苍穹之下唯他剑尖一点寒芒,激荡起万千银辉。
薛玄微不由握紧了手指。
萧倚鹤收了剑势,负于身后,挑眉道:“这一剑,我取名叫‘月华流照’,师弟可看会了?”
“……”薛玄微看向身侧花树,枝头摇曳,花蕾叠叠层层——如此磅礴一剑,枝上姹紫嫣红更甚,竟无一瓣坠-落。
天地间一袭白衣翻飞的景象,仍在脑海中回寰,如月倾,如雪落。
……朗朗月华,究竟流照何人心绪。
他连剑也忘记收回,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离开了花海。
萧倚鹤望他背影在山间小径上渐缩成一点,再望亭中空空荡荡。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如何发展成这样,他分明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师弟修好。
他将剑横在身前,望着一壶无人来品的好酒,慢慢哼道:“腿长了不起。”
回到亭里,叫了两声“小池”。
道童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大赞:“师兄的剑真是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当然好看。”萧倚鹤笑笑,向怀里一摸,掏出一物,连着剑一起抛给道童,“前日偶得一精致小物,本想送给师弟玩儿,结果这小兔崽子,跑得这样快……”
道童接过,见是一枚玉葫芦,迎着烈阳,可见其中流光溢彩,他惊叹一声,发现葫芦里有些纹饰,便又凑近了仔细辨了辨。
看清其中之物竟然是一尊欢喜佛刻像时,他惊跳一声,好险没红透脸颊,将这东西扔下山崖!
他掌心包紧玉葫芦,探了四下无人,小声叫道:“师师师师兄!这这这,这不大好……”
萧倚鹤肩披春意,懒懒散散地哼着小曲:“你就系他剑上,谁让他将我晾在这里不管?还白白骗走我一招新剑式。”
小池嘀咕:明明是生气没人陪你赏春喝酒!
但小道僮最是听萧倚鹤的话,纵然心知这东西“不好”,但在其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抱着剑,往剑柄上系那玉葫芦。
他闷头打结:“师兄怎的不自己系。师兄总是这样捉弄玄微师兄,怪不得他不肯跟你交好。回头还要拿我出气!”
“我懒。”
真是理直气壮,毫不羞愧。
他倚在桌旁噙着酒盏,笑眯眯看小道童捂着那玉葫芦,做鬼似的渐行远去……
风来,他酒意上头,便觉天旋地转。
再苏醒的时候,好似当真酗了百年醇醴一般,浑身沉重。
梦中半日,现世不过一刻,萧倚鹤一时头昏脑涨,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四肢骤然一沉,似被人按住狠狠掐了一下,顷刻间将他困意抽净。
睁开眼,朝闻道掐他穴位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宋师弟!你醒了?看你怎么也叫不醒,还以为你也……”
“朝师兄?”萧倚鹤茫然地坐起,人老了,竟然开始梦见过去。他抱着被褥,梦中那个眉眼青涩的青年与后来容颜冷峻的薛玄微渐渐重合,他有些恍惚起来,“我也……?”
朝闻道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所见之景,只能毫无风度将他拖拽起来,亲自去感受一番。
萧倚鹤趔趄几步,直被他拽出房间,听他焦急地道:“你听。”
从南荣恪的房间里传出微微歌声,在夜半寂静且闹鬼的城里显得格外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