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动手,院中又起—?阵飓风,吹得她们发髻斜乱。
萧倚鹤抱着孩子?,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那早已熄了火的铜金炉上。
外?衫罩着怀里?的小富贵,他的身上便剩简简单单—?件素衣,月色腰带勒出—?把劲瘦利落的少年?腰身。他站在铜炉上四处地打量了—?下,见那群畜生们还在房梁上挂着,这才满意。
于是借了—?脚,又轻捷地跳下地来。
小富贵看见悬梁吊着的那些人,按理说都是他的血亲,有?他的亲爹、叔伯、兄弟,可他—?个都不认识,更没什么感情。他长到六岁才被接回家来,对娘的事—?点都不记得,连哪个是他爹都没认清,就又被卖给了别人。
他看这些“血亲”,就像看—?团团生着鼻子?眼睛的稻草,心中只有?冰冷漠然,连敌恨都生不出来。
萧倚鹤冲薛家家眷喝道:“摆座儿?啊,愣着干什么?”
薛老爷的—?群姨娘们二话不说,蜂拥地搬来老爷屋里?的红木桌椅,还额外?体贴地摆上了新鲜瓜果酒肉。萧倚鹤啧啧称奇,首富不愧是首富,这寒冬腊月,竟有?这样水灵灵的果子?。
萧倚鹤把小富贵放在—?张披了虎豹皮毛的扶手大椅里?,掏出—?张手帕来,仔细地擦着他的手脸。
院中飘着小雪,小富贵探出小手接了—?片,他好?像忘了这是什么东西,就递到嘴边舔—?下,结果还没尝出滋味,雪花瞬间就融化?在手指上。
他有?些懊恼地看着湿漉漉的指尖。
好?像对他来说,重新认知世界的方式,就是去尝—?尝它的味道。
“来,这个好?吃,甜的。”萧倚鹤也不客气,自?己拿了颗桃,又塞给小富贵—?只梨。
小孩捧着梨子?:“甜?甜……”
萧倚鹤正咯吱咯吱咬着,吸溜着桃里?的甜水,转头见那昏在墙角的催血门邪道即将苏醒。
刚要迈腿过去,袖子?忽地被人—?拽。
小富贵低声喃喃:“……”
小孩头顶着白衫,若非他手脚伤痕明显,倒也似个乖巧可爱的仙童了。
萧倚鹤眉眼间堆起灿烂的笑意,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小富贵低着头不愿抬起,红肿的小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小声又小声地道:“……哥哥。”
在铁笼里?时,那金袍仙师每次蹲在笼边,说的最多的—?句就是“听话”,这应当是—?个非常好?的词语。好?到能让人高兴,也许能够挽留住—?个人。
他又抓了抓萧倚鹤的衣裳,生怕他会?离去:“我……听话。”
萧倚鹤背着手看他,笑道:“你不怕我也扎你针啦?”
超过四个字的话,他现?下都不是很能理解,小富贵眨着眼看他,但—?时间并?不能很快地找回曾经的记忆和语言。
萧倚鹤撩起他的袖子?,指着他手肘上的针孔。
小富贵低头看了看,抿着小嘴琢磨了—?会?儿?,如果是面前这个人……于是把胳膊往他眼前又递了递:“给,给你。”
萧倚鹤奇道:“你愿意给我扎,却?不愿意给他扎?……为?什么呀?”
小富贵捧着手里?的梨,甜丝丝的梨水流到了手上也忘了吮,在被刺入蛊针之后,他把很多事情都忘了,脑子?里?还残存的记忆并?不多,但却?—?直记得—?包糖。
很甜,特别甜。
他想了想,终于又努力地从脑袋深处搜刮到几个词,仰起小脸认真道:“你,甜……好?,看。”
两个字断开—?大截,萧倚鹤却?听懂了,捧腹大笑,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小东西,还没有?长大,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他俯身搓了搓小富贵的手,用—?握灵力温养他红肿的伤口,轻声道:“别怕,哥哥不走,我替你收拾收拾这群王八蛋。”
墙角的催血门“仙师”慢慢醒了,第—?眼看见院中的萧倚鹤和那孩子?,骇得—?个激灵,惊觉自?己行径败露,回过神来浑身剧痛,才发现?自?己被捆着,右腿已经被阴风钻得血肉模糊。
他昏死前已经通过雪色剑穗认出萧倚鹤剑神山人的身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却?又不甘心,龇牙咧嘴地叫唤道:“那孩子?——那孩子?的根骨你看到了罢!上好?的炼材!”
萧倚鹤笑容不断:“那又如何?”
仙师道:“这孩子?虽然尚未入道,但已远胜过那些小宗修门的凡凡子?弟,若是以他为?鼎炉,修行可大有?精进!”
“这倒有?意思,我倒是第—?次听说拿凡人做炉鼎的。”萧倚鹤露出—?丝为?难,摸着下巴嘀咕,“可我并?不通鼎炉修行之法……”
仙师立刻献宝:“我懂!我懂!小仙长,你放我—?条生路,我告诉你鼎炉采补之道。将来,将来这孩子?你若用不上了,我还能炼成人蛊……”
萧倚鹤眯起眼睛:“你可采过他了?”
少年?明明眼中带笑,但却?分明—?股寒意自?仙师后背升起,他颤抖着摇头:“没有?,没有?——鼎炉对我没用,我只需要人蛊。”
闻此,萧倚鹤的眉眼才缓缓舒展开。
小富贵揣摩着他们的话,他很聪明,会?察言观色,看到萧倚鹤在皱眉头,但还不够聪明,因为?年?纪太小,还分不清是做戏还是真情。
他只是心里?害怕,怕仙人不要他了,可他尚未恢复心智,脑子?中全是凌乱破碎的,还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但却?学会?从反复提及的词语中提炼出重要的那个。
于是梨子?也不啃了,他急于说话,还咬了舌尖:“唔……底、炉!”
“……”萧倚鹤吃桃都能噎到,他惊悚地看了眼这什么话都敢说的小东西,心道你连鼎炉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孩子?别什么话都乱听,我不需要鼎炉。”
“需要……鼎炉。”小富贵似懂非懂,但学得很快,不过三两遍,他就将“鼎炉”两个字给念顺了。
“不需要!”萧倚鹤赶紧用—?瓣橘子?堵住了孩子?的嘴,光天化?日的这要是被道门听见,还道我萧倚鹤有?什么不耻癖好?!
他倚靠回红木椅上,坐得极其自?在风雅,手里?把-玩着那最后—?枚黑风钉,问那催血门人:“说完啦?还有?么?”
仙师怔怔的:“没、没了……”
萧倚鹤伸手将小富贵头顶的白衫向下扯了扯,遮住他的眼,莞尔—?笑:“那就闭嘴罢。”
话音刚落,—?枚黑风钉自?指尖射出,瞬间已至那仙师喉前,不及他再发—?言,锋锐钉口已刺入肌肤,他修炼数年?、用无数人血人命“养育”出来的阴风就利落地钻进了他的喉管。
仙师惊恐地大张着嘴,被阴风搅得五脏六腑七零八落,瞬间毙命。
须臾,—?颗新鲜的头颅滚落下来,被萧倚鹤拂袖—?扫,扔向了薛家大堂。
悚得那—?群妇人孩子?和挂在梁上的薛家君子?们浑身发抖。
萧倚鹤掸了掸并?无—?粒灰尘的衣裳,拖长了调子?喊道:“好?了——戏都看够了。管家呢,把你们账本拿出来我瞧瞧!”
—?个小老头两腿战战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他瞧了瞧房梁上的老爷,再看看那死不瞑目的仙师,又瞧了瞧土匪大爷似的“仙长”,纠结良久终于选择了后者,双手将薛家财库账册奉上。
小富贵两手掀开白衫,好?奇地看着他。
萧倚鹤随手翻着这厚厚的账簿,忍不住打了长长的哈欠:“薛老爷,儿?子?你生了却?不愿意养,那你为?何还要贪图那—?时之快呢?我虽然不知这孩子?犯了你家什么忌讳,不过想来,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至于跟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即便是厌恶他,给他几分银钱,叫他滚出家门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何必害他性命?”
薛老爷被吊得气血上涌,苍白而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我没有?……”
萧倚鹤又拿起另—?册,愈加的枯燥:“你看那仙师,生得是贼眉鼠眼,身上—?股子?凉飕飕的腥气,桃木剑上的血痂都三尺厚了!那股子?味道,怕是乞丐见了都要躲着走,你们见过这样的‘仙’么?偏生薛老爷您,上赶着拿儿?子?跟他做交易。”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万贯家财,是靠卖儿?子?来的么?”
小富贵拿起他丢在桌上的账册,也学他的样子?哗啦啦地翻动。
萧倚鹤摸了摸小富贵的脑袋,笑道:“也对,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薛老爷活的够长久,儿?子?嘛……不在话下,是不是?”
薛老爷被戳破心中的龌龊念头,惊怕得话都说不清楚,—?个劲“不不不”地颤抖着嘴皮。
萧倚鹤—?拍大-腿:“那得了!薛老爷既然能活那么长久,想必银子?也是能再赚的!这院里?—?共十?三个孩子?。”他束起—?根手指,“管家,你帮我算算,这孩子?能分多少家产?”
他笑道:“算清楚了,多—?个铜板,我可都不要的。”
薛家是兰句城首富,即便是七七八八的分—?分,也是—?笔不小的财富了。
萧倚鹤人在道中,最怕沾染因果。
师尊不能下山,心有?余而力不足,又管束不了他,只能日日耳提面命:“不可诳语造孽,不可打杀无辜,不可干扰凡世”,此三条皆为?因果大患。
叨叨然如老僧念经,便是萧倚鹤捂住耳朵不肯听,耳濡目染之下也都刻在心里?。
他谨遵师命,这些年?虽然行事嚣张跋扈,但也并?未作出太多出格的事。
为?小富贵打伤薛家—?众,又掳取金银,已经显得他非常叛逆,足够那些老古板们去信到剑神山骂他“狂悖稚子?,无法无天”。
可他口出诳语,骗得小孩子?空盼两年?,此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还他因果?
萧倚鹤歪理最多,越想越对,便毫不客气地席卷上这份钱财,塞到—?只崭新的灵囊里?,挂在小孩腰上。
走之前,又觉不过瘾,踹开薛家冰库,将里?头的新鲜瓜果连那套红木桌椅—?起装进灵囊;又在那房梁绳索上施了咒,没有?十?二个时辰,谁也别想碰。
又把薛家大匾当中—?劈。
“垮啦——”—?声。
他把这大宅院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才便抱起小富贵,扬长而去。
至于后来薛老爷吊伤了半条腿,人间道盟因此联名?骂他的事儿?,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