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萧倚鹤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夹着一本书,步入了那座灯彩摇曳的“莺歌苑”。
这?座销金窟,外面看着是玉壶光转,鱼龙飞舞,却?只是个被凡人欲-望幻想出来的壳子,里面的舞姬们行动僵硬,尚未变化完全,见他进来了,也不会上来招呼,兀自在歌台上唱跳着。
他闲庭漫步一般,登了二楼,挑了张能够居高观舞的雅座,将书随手一扔,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抓起瓜子来磕。
正翘着脚欣赏第三遍舞,楼梯处才?终于响起一道虚浮的脚步声?。
萧倚鹤捋捋衣摆,将散落的瓜子壳抖到地上,笑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似有些气急,匆匆地跑了两步,又突然停住,压着性子耐心地迈上台阶来,萧倚鹤转过去,只见一袭软青色直裰缓缓地出现在视线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见的白烟人。
此?刻他并未以烟雾遮面,看上去就是个儒雅的书生,眉目清秀,五官柔和?,若非面色过分苍白,倒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幽远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太艳,与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衬。
他走上来,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带着一丝腥冷的味道,拉开?凳子坐在了对面,审视了萧倚鹤一番。
萧倚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难道哥哥我?过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书生皱眉好一会才?开?口:“你?果然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果然?还有其他人与你?聊起我??”萧倚鹤齿间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扫,突然道,“你?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罢?……你?虽扮做了他人的样子,然而?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一个真正的书生,断不可能看到一本圣贤书与瓜子皮丢在一处,却?不去捡。”
书生顺着他视线,见脚边一本《论语》,被瓜子壳埋没了大半:“……你?真的很烦。”
“哈哈!”萧倚鹤笑道,“我?若不烦,怎能请你?出来见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
萧倚鹤朝他袖口点了点下巴:“袖内绣着呢。”
沈璟低头,将缝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觉地抿咬着下唇,羞恼地看着他。
楼下丝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摆动着腰肢,若非是在梦中,萧倚鹤定是要打赏她们几?块银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线极光,那是随着沈璟而?来的,分外绚丽。
“真好看啊,灿若虹霓……维持这?个蜃梦,费了不少法力罢?”他说着,看向沈璟,或者说是面前这?个披着“人”的壳子的……蜃妖。
话音一落,沈璟似是自知?被戳穿,不再?遮掩,身上腥冷水气的味道更浓重了。
沈璟暗暗掐住了指心:“宁先生说的不错,你?是个极聪明又棘手的人。”
“过奖过奖,”萧倚鹤捧捧手,眯起眼睛,“那你?的宁先生有没有说过,我?还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一道掌风拍了过去,沈璟向后侧仰,身形略一虚幻:“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萧倚鹤没有抓到他,只好讪讪收手,眨了眨眼睛:“人字苑捌柒号房里那个,你?将他记忆还回去,我?便考虑考虑,不再?给你?添乱了。”
沈璟垂下眼睛,将梦力伸展过去,见到了阖目昏睡的薛玄微,片刻沉默之后,他睁开?眼无辜道:“冤枉了,他的记忆并非是我?偷走,乃是他魂魄有损,魂力过分脆弱,却?非要强闯蜃梦所致,实在与我?无关。”
薛玄微的魂魄脆弱?灵元与魂魄同修同长,他有颗那样强大的灵元,怎可能魂力脆弱。
萧倚鹤微讶:“他的魂魄有损?”
沈璟正恼他破坏自己?辛苦筑造的蜃梦,闻言乐了一乐,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我?还以为你?知?道。”他说,“因为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身上呀!”
萧倚鹤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在我?身上。你?怎么知?道?”
沈璟奇道:“我?是蜃族,闻得出来,你?身上一股子臭道士的味道。”
萧倚鹤:“…………”
沈璟笑了笑:“你?们人,真是有意思,这?几?片混沌魂魄,要么是争来抢去,要么是递来送去,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要我?说,魂魄没了就没了,只要忆灵还在,人不就还是那个人吗?”
妖物的想法,与人果真不同,萧倚鹤问:“忆灵?”
沈璟不焦,他自然也不躁,耐心地听他讲着。
“就是一团包裹着人全部感情与记忆的灵团。”沈璟好脾气,一抬手,从远处飞过来一团清亮雪白的光团,像朵蝴蝶停留在他手上,“你?看,这?就是其中一个村民的忆灵。”
离得近了,萧倚鹤甚能感受到从这?光团中踊跃而?出的充沛情感,喜怒哀乐,情仇爱恨,都在这?小小的一团当中。
沈璟指尖挑着光团,另一只手扶了扶发髻中的笔形玉簪:“你?说,人为什么是这?个人?是因为魂魄吗?”
萧倚鹤道:“魂魄乃是人之本原。”
沈璟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如果你?那好朋友,魂魄虽在,却?此?后再?记不得你?一丝半片,他还是他吗?又或者,我?拥有了他的记忆,他会对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我?对你?的感情会与他一模一样,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他呢?”
“…………”
好问题,大半夜的,一只蜃妖,非要跟他讨论“我?是谁,谁是我?”的究极难题。
萧倚鹤深感头疼,无奈道:“这?与你?筑造蜃梦,强求沈家村人读书有什么关系?”
沈璟道:“原本没什么关系,但我?们蜃族,却?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抽-出一个人的忆灵。”他看了萧倚鹤一眼,神?色逐渐专注,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但是宁先生说得对,我?既然能抽出,那也一定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转言道:“我?本来相中了你?那好朋友的,虽然他的魂魄有些残缺,但无伤大雅……不过宁先生说,你?的更好。”
“看来宁先生说的不错,你?的魂魄很强大,足以承载他的忆灵……”提起那个“他”,沈璟的语气莫名柔软下来,“而?且你?看起来皮相不错,给他用倒也不亏。”
话音刚落,歌楼中上百条彩绸红带陡然延伸,从四面八方齐齐伸向萧倚鹤!
他身退如电,与数条彩绸擦身而?过,从二楼栏杆翻身而?下。
沈璟腾地站起,急急道:“你?小心一点,莫要跌坏了他的魂魄!”
“……”萧倚鹤落在一楼的歌榭之上,就地滚了数圈,浑身痛裂,咬牙反驳道,“放屁,什么他的,现在还是哥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