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弥漫着一股海潮的味道,腥冷凉涩,沈清许一路走去?,见村中景致荒败,只有零星面黄肌瘦的妇孺,他?一时奇怪,便钻进?几间村舍中查看。
青壮年们不知何故,竟都瘫睡在床。
他?并不能?将人唤醒,只好顺着腥冷味的源头浮去?,正是沈家村那座识字堂,自沈清许病故之后,村中便再?无像样的先?生能?教孩子们读书了,因此识字堂也荒废了许久。
沈清许从?坍裂的门板缝隙里钻了进?去?,就听?见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下。
接着侧屋当中传出说话声。
沈清许趴到窗缝当中窥视,猛地一惊,只见一村民瘫倒在地,沈璟正将手从?他?额前收回,顺势将一道白光从?村民的体内引了出来,收进?他?腰间的锦囊当中。
“为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呢?我明明好言相劝,却都不肯听?……”
又一道温和的声线道:“人生来如此,好逸而恶劳。”
沈清许悄悄地靠近,从?另一处缝隙看到那说话的人,屋中半阴半明,那人浸在昏暗当中,只有破落屋瓦投下一束斜光,照亮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那双眸虽不锋利,但给?人以神鬼难测之感。
沈清许听?见沈璟唤他?:“宁先?生。”
沈璟欲言又止:“这蜃梦……”
宁先?生道:“蜃梦乃是蜃族秘术,可于梦中自创一个小世界。你不是要报恩,要完成他?的遗愿吗?梦中世界,人人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岂不甚好?”
沈清许纵然已是无声无息的一抹游魂,却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宁先?生”袖中一直把-玩着什么,他?被吸引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一支玉箫。
沈璟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又道:“那通过蜃梦……真的可以复活清许哥哥?”
宁先?生笑一声:“蜃梦之中,你即法则,你即天地。”
没?来得及细看,他?停下了动作?,那支玉箫匿而不见:“况且,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他?的视线停留在沈璟腰际的锦囊上,“只要有忆灵……又何愁无法复活沈清许呢?”
复活我?
沈清许神情一顿。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璟竟然还在想?着这件荒唐的事?!
“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聚回他?的忆灵,也是脆弱不堪……恐怕经不住融灵之术……”沈璟似乎还在犹豫,宁先?生已经起身,沈璟紧跟两步,“你去?哪?”
“与其与我废话,不如想?想?办法,别让愚昧的村民坏了你的大计。”宁先?生不耐烦道,“我去?给?你寻一个,足够支撑融灵的魂魄。”
沈清许看他?已行至门前,立刻藏了起来,离得远了,沈璟的声音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为何帮我?”
宁先?生推门而出,听?了沈璟的质疑,笑得前仰,好一会才止住了,扶着玉箫慢悠悠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心地良善呀!我这人,向来便喜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
沈璟:“……”
宁先?生仰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支玉箫自袖口?滑入掌心,他?反手握住,凌空一挥,一方金光辉映的大阵如一只倒扣的巨碗,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将整个沈家村扣在其中。
“再?帮你一次,这阵法,可进?不可出。”
沈清许自墙后露出一只眼,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翩翩公子,黛衣锦相,腰中斜插着一把骨扇,那支玉箫清素秀丽,如冰无暇,仿佛有隐隐光华流动。
铺过阵法后,玉箫就又被他?收回了袖中。
即便以沈清许粗浅的见识,也知这玉箫绝非凡品。
“宁先?生”忽地感应到什么,扭头向他?藏身的墙角看来,原本?文雅玉质的皮相突然裂开——
他?心神大骇,猛一清醒,倒退踉跄几步,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心如擂鼓,一转眼……只见床前杵着一个人影。
他?头中疼痛,大片的记忆在脑海当中糅合,有他?自己的亦有沈清许的,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过去?,困顿地道:“……玄微,大半夜站着做什么呢?”
然而还未握到“薛玄微”的手,陡然一道寒光袭来,他?本?能?一个骨碌滚到内侧,外侧的竹板“轰”的一声被砍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一只利斧陷在窟窿当中。
这人影正两手拽着往外拔那只斧头,萧倚鹤大惊失色,趁机翻身爬起,从?另一头滚下了床榻,循着记忆在一片漆黑当中向门口?摸去?。
然而原本?是门窗的地方,此刻却竟全是光秃秃的石墙,墙缝当中用泥水夯实了,他?又向四?周多摸了一圈,全是这样厚硬的墙面,不禁低骂一声,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拔-出了利斧,正拖在地上向他?走来,擦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费力地辨认了一番,突然叫道:“——沈璟!你疯了吗!”
看个头穿着,那人影正是沈璟无疑,可此时沈璟并不应答,只管扬起斧头,继续朝他?劈砍。
“我可是沈清——”
话音刚落,“轰!”又是一斧呼啸而落,砍在了脚边。
萧倚鹤:“……许。”
他?倒退数步,贴着石墙与“六亲不认”的沈璟周旋,好险有几次被他?的利斧给?削到了头发,一边跑一边口?中乱叫一气,烦躁得沈璟屡屡劈歪。
萧倚鹤试图以禁术聚气为剑,然而“沈清许”的忆灵一直躁动不安,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令他?难以凝神聚意。
“嘶……给?我安静!”
忆灵只是一团承载记忆的灵团,自然不可能?像真正的“沈清许”那样,心慈善良,会对他?手下留情。它如同世间所有靠寄生存活的生灵一样,本?能?地想?要侵占他?的魂魄。
方才一场噩梦,更是刺激了这团忆灵。
从?魂魄中剜取忆灵是什么滋味,沈璟后来又是如何取得沈清许忆灵的,这些萧倚鹤虽然不知,但是融合忆灵的痛苦他?确实体会过,想?来前后二者并无太大差别。
此时这团忆灵似乎极度恐惧,想?立刻就要占有他?的魂魄。
萧倚鹤疼得按住脑袋,躬下腰去?,意识有一瞬间的涣散。
但就这一息偏差,沈璟猛地扑来,才要躲避,石墙就剧烈抖动起来,他?蹒跚两步,终还是被发疯的沈璟扑了个准,一头跌在地上。
沈璟妖性大露,张口?要咬,萧倚鹤强行压下滔天作?浪的识海,霎时攥紧五指,勉强汇聚魄气,双目中突然血光大盛,一道喷薄而出的灵光幻做利刃自他?掌心飞速凝出,直奔沈璟面门而去?。
沈璟抬臂来挡,却被无往不利的灵刃刺穿手掌,尖叫一声被钉在石墙上。
灵波余势随着他?这凝聚多时的一击一圈圈散开,整座石室轰轰然摇动不止。
一股甜咸热浪涌上喉头,被萧倚鹤无声压下,他?又在掌心凝出一刃。
观他?这一刃锋芒锐减,沈璟立刻抓住破绽,不待他?将灵刃凝完,便撕脱被钉死的手掌,扑杀上去?。萧倚鹤避无可避,被一团硕大妖气撞在地上,登时头晕目眩,咳嗽不止,险些失去?力气。
沈璟四?肢盘踞蹲在他?身上,冰冷腥咸的鼻尖在他?脖颈周围盘绕,似乎是寻找易于下口?的好位置,阵阵海潮冷气喷到他?的肌肤上。
刚张开嘴——
一声巨响!
凝练如铁、坚-硬无比的石壁上骤然被割裂出道道细纹,紧接着那纹路扩大,发出阵阵石裂声响。
砰——!
尘埃飞扬,石面四?分五裂,竟被生生撕裂出一个口?子来。
薛玄微一脸霜寒地伫在破开的洞口?处,望着两人上下交叠的姿势,面色一沉,见他?只管呆愣扎眼,语气更咸:“你还要与这东西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
萧倚鹤:“……”
看他?不动,薛玄微又道:“舍不得?”
萧倚鹤:“……”
不愧是薛宗主?,真的很?会说话。
在他?破墙而出的那刻,沈璟的视线霎时转到薛玄微身上去?了。
薛玄微一剑纵至,庞大灵流直接将沈璟掼到对面的石墙上,砸出个巨坑来。
萧倚鹤趁机窜了出去?,爬起来便跑,跑了三五步,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未及反应,被仰面朝后拽了过去?。
他?惊叹一声,后背与一具结实的胸膛相撞,再?一仰头,就听?见薛玄微的声音:“跑反了。”
紧接着肩头被裹上一件外袍,袍内的热度如温暖茧壳将他?包裹起来,萧倚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郁滞在胸腹之间的寒气尽数吐出,才觉得活了过来。
视线再?一次清明,萧倚鹤这才看清了“沈璟”的真容。
幽暗月色之中,沈璟通身白皙,发睫唇齿俱白,渐露海蜃妖相,诚然美得不可方物,但实在是海咸味太重。萧倚鹤自小在陆中长大,虽爱看海,但讨厌海腥,此时更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被他?沾了一身的海蛎子味儿。
他?抬起手闻了闻:“……完了,我魂魄臭了,洗不干净了。”
“……”薛玄微看他?还有心思说笑,想?来并无大碍,便将他?向后一拨,挡在身后。
萧倚鹤侧目看他?掌心凝着一团赤红剑气,心下惊愕,定定地注视着。
薛玄微道:“怎么,傀儡宗的血篆术法,只许你用,不许我用?”见他?这种表情,便知他?此时就是“萧倚鹤”,而非“沈清许”,心中一颗巨石落地的同时,又难免瞪了他?一眼,“过后再?与你算账。”
萧倚鹤闭上嘴,溜到他?背后,不敢搭话,只管一门心思约束识海里不安分的忆灵。
望着在地上摸斧头的沈璟,又忍不住问道:“突然这是怎么了?”
薛玄微道:“你方才眠中唤冷,我出门拿手炉,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冲了进?去?,接着院舍就平地垒起丈厚石墙。我听?见你在石墙中一直喊……”他?一顿,凝握剑气的手攥了攥,“总之,他?被人控制了。”
萧倚鹤纳闷:“我一直喊什么?我什么时候喊了?”
薛玄微回过头,淡淡道:“……没?有什么。”
萧倚鹤不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