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沈白回头,空荡荡的车棚内,只余下布帘在轻卷着飞。
“阿瓷!”
陆沈白立刻提剑追出去。
那?人身?形快如鬼魅,直朝浓雾里扑去,他对城中?地形极为熟悉,窜逃起?来轻车熟路,但架不住陆沈白穷追不舍。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越拉越近,眼看?着陆沈白的剑,即将能够到对方后背时,身?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轻响。
有人在他背后放冷箭。
陆沈白眼脸下沉,没有任何犹豫,拼尽全力将剑刺向面前的人。
“噗嗤——”
剑尖和剑羽刺破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沈白闷哼一声,无暇顾及自己背上的伤,又迅速提剑朝那?人刺去。
“放了我夫人!”他声音冷若冰霜,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闪身?躲开,正要继续逃时,陆沈白的长剑,几乎是擦着他脖颈滑过的。
那?人心下一惊,知道不能再恋战,在陆沈白再度出招时,突然道:“还给你?!”
说完,一把将怀中?的人朝右侧推开,身?子迅速朝后掠去。
“阿瓷!”
陆沈白顾不得?再追人,立刻闪身?去捞曲瓷。
可?手一碰上那?人,就察觉到自己上当了!
这是个稻草人!
陆沈白下颌紧绷,立刻又朝黑影的方向追去。
街上浓雾叠起?,四周看?的不大?真切,陆沈白拎剑在浓雾中?疾走。蓦的,见前面隐约有人影奔走,抬剑便刺了过去。
“啊!!!别杀我,被杀我,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看?着面如罗刹的陆沈白,和近在咫尺的长剑,身?子抖若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侠饶命啊,小人婆娘就要临盆了,小人不想死啊!”
是个普通百姓。
陆沈白欲收剑时,身?后猛的有劲风袭来。
他手腕一抖,立刻提剑转身?迎上去。
“哐当——”
刀剑相碰,发出重响,陆沈白看?到来人,眼脸瞬间?下沉:“是你?!”
“陆大?人!”
来人似乎也没料到竟然是陆沈白,愣了一下,立刻收了刀,看?到求饶的百姓,疑惑问:“陆大?人这是?”
陆沈白目光锐利盯着薛峰,极快打量了他一眼
刚才那?人身?形比薛峰矮,反击自己那?一下,那?人用的是右手。
而薛峰刚才出刀用的是左手。
不是他。
“陆大?人?”薛峰疑惑问。
“薛公子打哪儿来?”陆沈白不答反问。
“从城中?而来,”薛峰道:“在下虽未有官职,但平日会帮薛大?人去城楼巡视。”
“薛公子一路行来,可?曾见过形迹可?疑的人?”
“不曾,可?是出了什么事??在下一路过来,看?到百姓都神色惶惶的,说是杀人了。”说到此处,薛峰鼻翼轻轻煽动。
他在陆沈白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他们是在城门口遇袭,城门未开,那?刺客出不去,只能折返回城里。
而薛峰是从城中?而来,却言未曾见过刺客。
“陆大?人?”薛峰又叫了声。
陆沈白道:“我夫人被歹人掳走了,薛公子既在这附近巡视,麻烦帮忙寻找一二。”
“□□,竟有如此狂徒!”薛峰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将刀收回刀鞘:“陆大?人放心,在下这便去同巡逻的兄弟们知会一声。”
说完,抱拳冲陆沈白行了一礼,快步走了。
陆沈白攥着长剑,咬着牙骨,伸手掰断肩的箭,快步朝马车的方向折返回去。
街上雾气未散,行人往来,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影,压根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披着人皮的鬼。
那?个形如鬼魅的人掳走曲瓷后,有人放了几支箭羽,浓雾中?就再没声响了。
士兵们不敢掉以?轻心,都拿着刀背对背站着,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见陆沈白从浓雾里走出来,所有人先是松了口气,又齐齐行礼请罪:“大?人,属下等无能,让刺客跑了。”
“自责无意?义,分头行事?,”陆沈白点?了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出城,将相里金禾的骨灰撒进河里,其?余人,回驿馆候命。”
话落,便径自翻身?上了马背,骑马朝城里奔去。
“陆大?人受伤了!”有人突然惊呼。
士兵们刷的一下抬头,这才发现,陆沈白后背上晕开了一圈血渍。
有人小声道:“唉,今天要是孟爷在,想必夫人就不会出事?了。”
“谁他娘的早知道!他奶奶个熊的,哪个鳖孙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陆夫人!”
“行了,别唧唧歪歪了,赶紧按照陆大?人说得?办。”
一群士兵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
薛府花厅。
“哎哎哎,快!拦住陆大?人!”
薛管家一招手,手提棍棒的家丁便一涌而上,他只语气着急,神色却怡然自得?,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戏谑:“可?别伤着陆大?人!陆大?人提剑大?清早上我们府里,可?是有事??”
“都闪开!”陆沈白呵斥一声。
“对对对,都闪开!来人,上茶。”
此时金乌高悬,狠狠刺透森森浓雾,薛府花厅绿肥红瘦,层叠洒金屏风前,家丁侍女熙熙攘攘,他们看?他的目光中?,充斥着同情、好?笑,手中?长剑忽而硌的他掌心生疼,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险些?着了薛定山的道!
陆沈白将长剑收回鞘中?,在一旁的枣木椅上坐下。
“哎呀,这不就好?了,陆大?人有话好?好?说,都下去吧,别吓着陆大?人。”
“哒——”
侍女将一盏茶放在小几上。
陆沈白抬眼看?过去。
茶盏薄胎细腻,白而莹润,上绘有秾艳桃花。
“薛定山呢?”
“我们大?人啊,”管家着意?在‘薛大?人’三个字咬重口音,绿豆小眼不怀好?意?的转:“陆大?人未到之前,薛大?人不辞辛劳彻夜难眠,一直操劳灾民?安置事?宜,如今陆大?人到了,我们大?人可?暂松一口气,所以?今日怕是要起?晚些?,想来京中?事?务繁忙,陆大?人也是能体谅一二的。”
陆沈白目光沉沉如水,一言不发。
管家笑意?僵在脸上,磕绊了一下:“陆大?人请喝茶,这茶可?是好?茶,须得?用沸雪水冲泡,才能出味的。”
“是吗?”陆沈白漫不经心问了句。
管家上前,正要细说这茶如何好?时,陆沈白抬手直接将茶泼了他一身?。
管家当即“啊”的惨叫一声,扯着前襟,一面大?力抖动着,一面连连后退,怒骂道:“岂有此理,好?你?个陆沈白——!”
“让薛定山滚出来见我!”
管家一口气梗在心腹之间?,尚未发作,已被他冷冷视线,震慑的后退一步。
“你?!你?带着刀剑就这么上了我们府邸,还要这样见我们老爷,我,我——”
“我不愿多与你?废话,若是我夫人有什么闪失,我要薛定山的脑袋去祭她!”
“你?!”
陆沈白在这一刻陡然生出一种悲凉的心绪来,他怨憎起?自己来,曲瓷已经被带走一个时辰了,浓雾散去,这鬼魅人间?,实在令人厌恶。
曲瓷是曲家的小姐,盛京中?可?以?被婶娘和兄长父亲庇佑的姑娘,但跟着自己,来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大?雪连天,将钦州与外界隔断,她一路颠簸,从不抱怨分毫,只是因为她心里是有悲天悯人的,但是,但是,但是——
陆沈白猝然阖上双眸。
他一瞬间?脑海里空荡荡一片,骤然,虚空散去,一两瓣梨花飒沓而下,带着流星光点?,砸落在地上,砸落在酒杯中?
“你?是——陆沈白?”
灿烂骄阳下,树树梨花如雪纷飞。
一个高挑的男子走出来,他眉目刚硬,但却周身?极其?儒雅,一身?天青色衣衫罩在宽肩上,一枚雪白勾玉融在衣摆的褶皱中?,轻飘飞动。
“我是沈白,”记忆里的自己站起?来,拱手行个礼,再抬眼的时候,看?见面前男子满意?地颔首,这男子的眼睛中?十?分有神,几乎一如往昔少年时,也一如那?个活泼的姑娘。
“曲兄。”陆沈白说。
“好?说,早听说你?到了盛京,一直想见你?叙旧,却是不得?空。”曲砚声音清雅却带着年岁赋予的钝重,如同一个长辈,谆谆教诲:“规矩礼仪不可?废,可?行礼,不可?弓心。”
“沈白谨记。”
“好?你?一个曲砚,知道你?有个妹妹,也不必这样抓着逮着我们的探花郎了。”
“就是就是。”一堆人嬉笑打趣着从园子外走进来,曲砚眉宇皱起?‘川’字,一脸的不认同,但他也不恼怒拂袖而去,只是不动如山的站着,但也不偏头分给来人几分好?脸色。
“妹妹——”陆沈白轻轻念。
盛京总是爱刮风,大?风起?来的时候,所有赤红明黄的成串灯笼,自八角楼流泻而下,在风中?摇摇摆摆,上面描绘的侍女妖怪美景河山,仿佛活起?来一般,在风里自由洒脱地奔走嬉笑。
明亮的天空上,永远是蔚蓝中?一点?白,璨亮而光明的意?味,如同佛像宝相庄严,叫人自觉明朗而没有一丝阴翳。
他虽不如此天真,却也是畅想过海清河宴的。
那?些?盛京的风,刮过高楼,刮过珍宝绸缎,自闺房掠过,吹来胭脂香和罗钗响。
叮。
当。
呼——
他上盛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刻里,他微微抬高头,在一堆年轻文官嬉笑中?,自雪白梨花中?,忽而窥视到一抹艳丽的红色。
继而,他失笑。
为何是红色?
是因他第一次见曲瓷的时候,秋千上她的那?抹颜色,这一刻,在婚约、妹妹这样的词汇出现的时候,他忽而心中?一动,看?着呆板被人拉拉扯扯不断推搡的曲砚,突然就想推开那?些?人。
然后说:他不愿意?与你?们同流合污。
还说:陆某钦佩曲大?人。
最后说:我沈白,尚未婚配,于曲大?人的小姐有意?,不知能否,不知能否聘她为妻,我虽如今只是翰林,但是假以?时日,我会给她诰命夫人,让她吃穿不愁,护她平安无忧,爱她敬她,如同珍重一个世间?珍宝。
但是他才张口,有人推了他一把,笑:“别介意?啊,小曲大?人不喜玩闹,今日来此,已是给足了面子,来来来,沈白啊,我们喝,我是你?同僚,明日你?进翰林院,与我怕是同张桌子了,以?后,有好?事?莫忘了我啊。”
他笑笑,而后抬脚就追了出去走到大?门外,朱红大?门上两只狰狞的铜把手,有风吹过,吹来院中?梨花,也吹得?曲砚远行的背影洒脱而自得?,他绿色袍袖如同躲了两簇风,呼呼地吹——
那?一日,他没有追上曲砚,但后来,他也娶到了曲瓷。
他握着她的手进了陆府的大?门,他陪她送曲砚去上任。
他——
他——
他还是丢了她。
“阿瓷。”陆沈白心中?锵然。
他对不起?曲砚。
陆沈白陡然睁开双瞳,眼中?明光一点?,犹如罗刹怒目,又似睥睨困兽,他森森看?向管家。
“薛定山若不来,便不必来了。”
“已然,已然着人去请了,陆大?人稍坐。”管家擦擦脑门上的冷汗,不敢直视他,一改方才的嚣张气焰,此刻豆大?眼睛都带着诚惶诚恐。
“大?人稍等,真的马上就来!”
管家不住瞟着通往后堂的走廊。
他是看?出来,这陆沈白特么虽是个文官,但武官那?一套也吃得?生透,薛定山这次,是真的踢到了钉板!
自己也是,在府里这么久了,真是狐假虎威久了,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也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况,这天,还是从盛京来的——
不过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看?来倒是有例外,且还是个痴情种。
管家兀自点?点?头,对陆沈白莫名生出几分钦佩来。
不过,倒也还有痴情种,就是这‘种子’太带血,管家轻叹口气:“比如那?位,唉——”
“陆大?人!”薛定山笑眯眯从红廊走来,他人未到,声音先甜丝丝地飘出来。
如同一碗下了足量糖的□□,甜的令人作呕。
管家耸耸肩,退到一边。
薛定山走进来,瞪一眼管家,意?思是:没用的东西!
再一抬头,他已经换了一副脸色,笑着说:“实在是不凑巧,你?瞧瞧,下官就今天起?得?晚,偏巧就让陆大?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