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四品高官……
他又瞥了一眼,飞快扫视了一下这间公房,见物件都摆得一丝不苟,文书垒得整整齐齐。
姚启圣想了想自己打听的所有大人物的信息,很快猜出了这人是谁。
——范学齐,原是京中商贾之子,举人出身,替家族打理芳园,交游广阔,与晋王长兄王珍是挚交,凭此交情成为最早一批投靠晋王的人,历任大楚商贸处主事、纪察处左都察……
范学齐高位虽高,说话却让人如沐春风,先是寒喧了几句,等那位户部郎中离开,这才向姚启圣问起正题。
“本官奉命设立‘经改司’,想把你调过来,你可愿意?”
姚启圣连忙行礼。
“谢范大人厚爱!下官必鞠躬尽瘁……”
“坐吧。”
“谢大人。”
范学齐问道:“你可知道这‘经改司’是何意?”
姚启圣低想了想。
——所谓‘经济’本为经世济民之意,但北楚常用这词来指商贸、财富之事,这经改司无非就是又要改革经济了……
但姚启圣不愿从字面意义上回答范学齐,想要给出一个一鸣惊人的回答。
“禀大人,下官私以为……晋王想要南征北伐,苦于没有钱粮,故而让大人设立经改司衙门谋划此事。”
范学齐微讶,深深看了姚启圣一眼。
但他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要开口就言‘晋王’。”
“是。”
姚启圣连忙又站起来拱手,心中有些警省。
如今朝堂上、甚至民间,但凡有人开口谈论国事必言‘晋王如何如何’,颇为狂热,仿佛这天下诸事完全只决于晋王一人。
姚启圣也不例外,平时与人聊天,也常常表露出对他的尊崇。
但今天,晋王的心腹高官这么说,可见晋王本人是不喜欢这种氛围的……
范学齐又道:“经改司才设立不久,你是第一次来,仅凭三个字,为何作此推论?”
“禀大人,下官不是凭‘经改司’三个字推论的。”姚启圣道:“是从眼下的时局考虑。”
“坐下说。”
姚启圣恭敬地坐下,缓缓道:“下官有些同僚在礼部,因此知道就在几天前南京伪朝派了使节进京,态度倨傲、叛逆割据之心不死,妄想与我大楚划江而治。
晋……陛下目前遇到的局面,倒是与汉武帝当时有些相似,北方有外虏,南方有诸侯割据……”
话到这里,他忽然闭口不谈。
范学齐笑了一下,道:“你是想把陛下比作汉武帝?”
“下官不敢。”
姚启圣心想,我是把晋王比作汉武帝啊……
这个比喻其实不太妥当,但最近却在朝堂上隐隐流传。
因为大家都累了。
这几年每年都在打仗,好不容易收复了京城,人心思定,大家都想歇一歇,喘一口气。
但看晋王那‘只争朝夕’的行事作风,很像是想要一鼓作气平定天下。
百官之所以私下把晋王比作汉武帝,指的是‘汉武一朝无安宁之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一点点期望。
——晋王,不要继续穷兵黩武了,歇一两年吧。你还是年轻,我们年岁却不小了,经不起这般没日没夜地熬……
“没什么不敢的。”范学齐朝天拱了拱手,道:“陛下说了,能被比作汉武帝,是他的荣幸。”
“是。”
“说说你的看法吧。”
姚启圣沉吟了一会,道:“大楚与汉武帝当时类似,需要打仗,便没有钱粮。可世上是不缺钱粮的,只算活着的人口,粮食永远是够吃的,无非是够多少人吃、怎么分……”
范学齐道:“你是想说,粮食不够吃,一部分人死了,剩下的永远够吃?”
“这……下官是说,如果对比我们与伪朝的国力,我们的钱粮更多、国力更强。但我们的百姓日子过得太好了。下官听说,山东那边免了田税已有三年,河南也免了一年,陕西、山西、河北、辽东多处的百姓刚领了赈济与农具。还有黄河水利,本该是征瑶役的,却改为雇劳工……”
范学齐不易察觉得皱了皱眉,似对姚启圣感到有些失望。
当时姚启圣能被乾朝那位女帝从大牢里放出来任为官员,负责和谈之事,可见其有才华。
范学齐看过姚启圣的履历卷宗,认为那位女帝用人,极具眼光。
所以他才抽调姚启圣到自己手下。
但如果姚启圣只懂得加税,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绝计不行。”范学齐道,“若加税赋能解决,还要经改司做什么?”
姚启圣道:“是,因此下官才说,陛下遇到的局面与汉武帝相似。”
范学齐面色缓了缓,点点头。
姚启圣道:“纵观汉武一朝,南灭百越、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连年征战不休;不惜血本于河西、河套筑城驻军;两次大规模治理黄河,动用十数万人,把黄河从东到西修缮了个遍;加之其生活还极尽奢侈……
这么多事,需要的钱粮从哪里来?除了卖官鬻爵、抽取重税,得钱粮最多的便是这……‘经济改革’。
汉武帝重用桑弘羊,先后进行了算缗告缗、假民公田、移民屯垦、币制改革、盐铁官营、创立平准、酒类专卖、对外贸易等改革……”
与此同时,门头沟,大台乡山间别院里。
“你们说我学的是汉武帝?”王笑微有些诧异,看向坐在对面的周眉、唐芊芊、左明静……
三女纷纷点头,眨了眨眼。
场面很漂亮。
周眉道:“便说这一条,夫君所言的‘个人所得税’,分明就像是‘算缗’之策。”
“不错。”唐芊芊沉吟着,带着思索的语气道:“还有这‘土地国有化’,农民拥有土地的使用权……与汉武帝的‘假民公田’之策颇相像。”
左明静也拿起案上的文书,轻声道:“笑郎所言的‘发行纸币’,却比前人高明许多。”
王笑点点头,认为还是左明静最体贴。
“但这‘将矿业收为官营’‘宏观调控’,不就是学的汉武帝的‘盐铁官营’‘创立平准’吗?只是更为细致些……”
唐芊芊道:“笑郎偏说这是自己苦思冥想出来了许多好办法,要让我们‘惊为天人’,原来是拾前人牙慧。”
王笑微有些气苦,摇了摇头。
左明静于是替他解围道:“东坡先生言‘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想必笑郎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用桑弘羊之法,而‘阳讳其名’,自是高明。”
王笑自嘲一笑,却不是因为被她们调侃而感到尴尬。他是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弄出来的搞钱粮之法,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了,古人的智慧啊……
唐芊芊、淳宁听了都是笑了笑,一个是激赏中带着打趣,一个是会心中又带着忧虑。
先是唐芊芊调侃道:“那笑郎真是高明。”
淳宁却有些忧虑起来,低声道:“汉武有亡秦之失,而能免亡秦之祸。但……夫君以此法筹集钱粮,真的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