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韩悦顶着一场大雪回到韩家,风雪颇大,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裹着呢子大衣里,被他半搂在怀中的女人。
门房上的伙计以为自家少爷打哪儿风流过,又把人带回来了,略微看过一眼。那女人低着头,腮红抹在两颊,猛地一看有点儿吓人,但仔细看去,应该是个唱戏的女人,脸上裹的妆还没卸,像是刚从戏台子上下来,又或者特意打扮成这幅样子。只是有一点,这个女人身量格外地高挑,她蜷起身子倚在韩悦身上,却比韩悦还高出一尺。
原来这女子就是昨夜戏台上那个的虞姬,戏被搅黄了她演不下去,戏园子老板嫌她第一场戏就这样丧气,便将她赶了出去,韩悦不由分说将她带走,可又不许她卸妆。
他们二人走到门廊,正遇上韩老爷子在推弓拉弦。韩老爷抬头就看到院中的风雪红梅里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个活灵活现的虞姬。
那虞姬手持双股剑,眉目英挺,看扮相也是好的。可惜朔风凛冽,虞姬发着抖站在风口上,勉强能开口唱几句,但唱腔嘶哑,在呼啸的西风里显得凄厉非常。
韩老爷子的胡琴拉得更加起劲,虞姬尽管唱得艰难,但还是磕磕绊绊地将这出戏唱了下去。
……
没多久,韩老爷就死了。
那边宋辰也是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喊了起来,门外依旧是那个小丫头,她慌张地将医馆的木板子门拍得哗哗作响,嘴里不住地喊着:“救命呀!”
这次,宋辰不紧不慢地起身,跟着小丫头再次来到韩家大院。
此时,韩夫人守在韩家堂屋,在她一旁直挺挺地躺着的正是韩家老爷子。
宋辰走到近旁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人是救不回来的。韩老爷子死的时候,趴在雪地里,等扫雪的吓人发现时,早已经冻僵死透了。
韩夫人失魂地坐在堂上,一味地叫宋辰给个死人把脉开方,真是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宋辰看到韩老爷子在简陋的木板上,暗自嗤笑,这才又装模作样地将韩老爷子的眼珠掰开看看。
韩悦走进来,他倒是没什么表情,仿佛死了的只是天桥底下的乞丐,与他并没有半点干系。他不理会满屋子的人,径自挑个位子坐下。
韩夫人破口大骂道:“竖子!必定是你谋害了你老父的性命,你当我真不知道呢,你巴望着老爷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悦也不气恼,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阖府上下,哪个不巴望着这老疯子赶紧死了呢?”说完,他一手托着压手杯,吹开滚水冲泡的茶末,向韩夫问道:“你敢说没有?”又突然将杯子摔在当中的地板上,狠狠将韩夫人唬了一大跳。
宋辰等人悄悄退开几步,韩悦却在此时问:“宋大夫您说,我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辰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皱眉,他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毫不相干的闲人,与韩老爷子的死最是不相干。然而他也是个大夫,吃这碗饭,宋辰想:无非是医得好的病,与治不了的命。
“韩老爷子是中风死的。”宋辰蹲下又仔细地将韩老爷的尸身看了一遍后将死人面上的白布巾子盖上,白布下边是一张死人的脸,眼球充血外凸,嘴角还衔着一缕黑血,“他老人家去得干脆,没什么痛苦。”
宋辰顺势朝下看了看,韩老爷子鞋底全是和着雪水的泥巴,应该还是死去时的那身穿戴。
“上肢有连片的紫癜,血管裂开,皮肤却完好无损。宋辰将死人颌骨用烟杆撬开,塞进绢帕,果然绢帕被些呕吐物浸湿。“中风的人大多死得不怎么好看”宋辰说道。
“我猜,老爷子多半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韩悦摆出孝子贤孙的样子,挤了两滴泪,缓缓地说道,“今儿早上,有个戏子给老爷子演了一出戏。那场戏是《霸王别姬》,唱戏的女子,说来也巧,倒是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韩悦说着,但听见他以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声音念出三个字,“崔、罗、衣。”
韩夫人不提防一下子听着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硬是气昏了过去。
五
崔罗衣——宋辰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
那还是小二十多年前,天津这繁华地界曾有过一位琴师、一个花旦。琴师手里一副琴弦弹得出神入化,那花旦更不是个俗人,只要她一开腔,便知什么是九天仙女下凡尘,金声玉振。
可惜后来,崔罗衣不再唱戏,大家猜测她大抵是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做太太享清福去了,又或奔了某个才子公子,隐姓埋名过日子去了。
其实,崔罗衣在声名正盛,芳华正满的时候死了,死在最好的年月里。
她死得凄惨,被人砌进墙里,被发现时已经朽烂地只剩下副白骨架子。
就是这副砌在墙里的、被蛇鼠虫蚁啃过的骨头架子,把韩老爷子吓疯了。
这桩离奇的公案在天津港曾经传得有鼻子有眼,后来久经年月,被更加离奇的故事取代,渐渐被人们遗忘在岁月的尘埃里。
——那一年,韩悦还是个孩子,他独自一人找到韩家,却不进正门。夜半时候绕到韩家后院,用碎石块将围墙凿出个一人高的豁口。韩家人寻到韩悦时,他从三尺厚的夹墙中拽出具骸骨,据说,那把骨头就是当年的崔罗衣。
“崔罗衣死了,变成鬼,跟着我呢,她说我是她跟你生的孩子,叫我来天津港韩家。”这是韩悦见韩老爷子时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