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顾朝明手指在林小组长那一栏停留,手指与屏幕亲吻,页面快速变换,聊天界面开启。
划拉几下昨天的聊天记录,顾朝明抿嘴笑了笑,点开自己刚拍几张的照片,翻翻寻寻,准备挑选一张最好看的发给林见樊。
消息发送,等人的顾朝明再一次抬头。
没有再积一层的失落。
“朝明。”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还未抬头,曲盈逸离他还有几张桌子的距离,顾朝明就已经知道走来的是自己的母亲。
不过这次他没有往常确信的坚定,他陡然生出一丝犹豫来,他想确认尽管与母亲分离,他还是没有丧失作为儿子特有的这份能力。他还是能从脚步、能从感觉判断来人是曲盈逸,他想确认曲盈逸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母亲。
这所有的不坚定,所有的动摇来自于曲盈逸脚步声中夹杂的另一阵脚步声。
陌生的脚步声。
踩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成年人的沉稳。
曲盈逸和以前一样亲切唤他,脸上是看到自己儿子的笑容与自己迟到让他等待的抱歉。
顾朝明微微笑着回应,这不是他想象的见面方式。
他十七岁,一米八五的个子,不矮,也不是能对着母亲像小孩一样撒娇的年纪,但对母爱的渴望并不是随着年龄和身高的增长而减少的,这两者并不挂钩。他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跑上去给她一个拥抱,或者走上去帮她拿东西,挽着他的手,和她聊最近发生的事。
这都是美好的设想,可真当看到母亲的那一刻,顾朝明的腿突然有了自己的主见。它不想动,如灌入千斤铁水,任顾朝明怎么驱使也不听使唤。
顾朝明提不动自己的腿,连笑容都几乎有点尴尬不自然,内心的期待迸裂开一条缝,刚刚所有等待时间里聚集的失落从那条迸裂开来的缝里涌出,在心上横流。
曲盈逸走过来后没有坐下,而是先拉开旁边的椅子将陌生脚步的发出者抱上椅子,弯腰轻声嘱咐她别乱动,而后才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等了很久吧?”曲盈逸坐下后笑着问顾朝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语气,眉眼弯成顾朝明记忆里的弧度。
移动椅子的时候顾朝明看到她食指上的钻戒,那是顾涛不曾给她的东西,也是她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标志。
曲盈逸将原本的“在路上堵了一会,我不会开车,家里没人,所以打车耽误了时间”压缩成“在路上堵了一会,我不会开车,打车来的”。
去掉那些敏感的词汇。
她太愧疚,愧疚于没有带顾朝明离开,愧疚到刚见面说起话来就小心翼翼。
对面的顾朝明还未统领好自己的四肢,他带笑点头:“没事。”
视线从曲盈逸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滑向她身旁的座位上。
那个陌生脚步的拥有者,那个让他四肢失灵、内心期望迸裂的小姑娘。
曲盈逸随着顾朝明的视线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她抬手摸摸小姑娘的头,转头笑着对顾朝明说:“这是圆圆,你应该知道吧,上次打电话的圆圆。”
“家里没人,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家里,我就把她带过来了。”
家,一个曲盈逸小心翼翼拼命想避开却又无法避开的词汇。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曲盈逸如同犯了错心虚的孩子,眼神不被人发觉地转移。
看到朝他走来的曲盈逸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时候,顾朝明就已经将小女孩猜了个大概。
这种猜测并不难,顾朝明在这种时候头脑总是很敏锐。他一直认为自己蠢笨,再努力学习成绩也不上升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智商再高点,能让他做出那道题,可看到被曲盈逸牵着的小女孩的时候,他又多么希望自己蠢笨一点,蠢笨到猜不出小女孩是谁,这样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敏锐的神经,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敏锐,敏锐到只是想到母亲来和自己见面还得带着她的孩子,内心就翻涌成海,四肢如灌铅般僵硬。
视线刚触及小女孩时,顾朝明甚至有一种自己再一次被抛弃的错觉。
“哦,没事。”顾朝明看向圆圆,脸上挂着邻家大哥哥的招牌微笑,“原来你是圆圆啊。”
顾朝明想让自己显得通情达理,懂事模样,让母亲舒心,不让母亲难堪。
“圆圆,叫哥哥。”曲盈逸拍拍圆圆的背,侧着身子,弯下腰贴近名叫圆圆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一边一个蝴蝶结发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脸总是圆鼓鼓的,带着像是在吹气一般的婴儿肥,齐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朝明看。
“告诉哥哥,你是叫圆圆吗?”曲盈逸说。
圆圆点点头。
顾朝明放下的嘴角又抬起,他笑着说:“好,你叫圆圆,哥哥知道了。”
圆圆眨眼问顾朝明:“那哥哥叫什么名字?”
顾朝明刚想开口,曲盈逸先他一步对圆圆说:“妈妈告诉过你,你忘了?”
圆圆摇了摇头,顾朝明不知道这是没忘还是忘了。
“告诉哥哥你知道他的名字。”曲盈逸说。
看来是没忘。
“哥哥叫顾朝明。”圆圆声音大了些,很亮的声音。
顾朝明点点头说:“对,原来你知道啊。”
圆圆咧嘴笑出来,两个小辫子因为她的笑容抖动。
“妈妈告诉圆圆的。”圆圆自豪地插着腰。
从圆圆口中听到妈妈这个词,是顾朝明早就想到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听,那次隔着电话已经将第一次听别的孩子管自己妈妈叫妈妈的感觉提前预领,他也做好了准备,不会因为一句妈妈而如上次一般矫情。
顾朝明对圆圆叫的妈妈报以微笑,完全没有什么不妥。
“圆圆很喜欢你。”曲盈逸悄悄和顾朝明说。
真的吗?得到一人的喜爱,无论对方是小孩还是大人,总是高兴的。
圆圆是真的很喜欢他,顾朝明是在吃饭的时候发现的。
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是能把他当亲哥的喜欢。
顾朝明吃着饭,圆圆这个上幼儿园的小大人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拿着筷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菜。
顾朝明以为是菜太远她要自己帮她夹,夹起一筷子圆圆指的那个菜,听到曲盈逸教育她:“要哥哥帮你夹菜就要喊人,不喊人不礼貌。”
“没事。”顾朝明笑笑,伸长手想将菜放到圆圆碗里。
谁知圆圆扶着碗的手往后一撤,连带着碗一起后退。
曲盈逸看到圆圆后退的碗,有些生气,她这孩子以前在外边都不会这样。圆圆一直是个很让人省心,非常活泼又不怕生人的小孩,带起来很方便,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这么不听话。
“哥哥给你夹菜,你应该怎么做?”曲盈逸语气冷下来,正经问到。
平时曲盈逸和她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只有生气的时候才用这么正经的语气。
圆圆听出曲盈逸生气了,连忙又抬起小手把碗推过去,嘴里还是倔着:“我不要。”
“那你要干什么?”曲盈逸声音中明显地裹上怒气,不凶,但能让坐在桌上的人知道有人做错了。
圆圆抿着嘴巴,两个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一副委屈模样。
和和气气的饭桌顾朝明不想有人生气,他放轻语气问圆圆:“你想要干嘛?”
圆圆松开拧着的嘴,像是委屈到极点:“我想给哥哥夹菜。”
给我夹菜?从幼儿园的小孩口中听到这句话,顾朝明惊了一下,随后笑出来。
他无意间接收到一片纯真的善意。
被圆圆一句话惊到的不止顾朝明,还有曲盈逸,她责备的眼神转为惊讶,惊讶过后又柔和下来。
曲盈逸摸摸圆圆的头:“看来妈妈错怪你了。”
曲盈逸温柔的模样落入顾朝明的眼里,他记忆力不好,还小的时候的事大多都不记得,但他相信曲盈逸肯定也曾这样教导过自己。
现在她也用同样的方法去教导别的孩子,顾朝明笑着,一个只该微笑的场景,他心中却生出另一种情愫来。
茫茫烟海,平静无波,突入一叶孤舟,不合时宜。
那片孤舟便是此时的顾朝明。
他曾走在荒芜只有乌鸦叫声的路上,望不到尽头,但他现在飘在水面,周围景色美好,可他却是一支不合时宜闯入的孤舟。
两幅不同的画面,完全不同的场景,却正对应着顾朝明在顾涛和曲盈逸之间两种不同的感受。
荒芜没有尽头的路,他只想做一个旅人,途径而已,却被困住,想逃离也逃离不了。
水上孤舟,茫茫烟波,景色甚好,他想停留,可流水无情,他注定只是过客。
旅人被困,孤舟不停,是路途有意?还是流水的无力挽留?
顾朝明曾以为自己的归处无非是原来的家,要不就是被曲盈逸带走,二者命运会替他选其一。
可曲盈逸只给他一通把他当场宣判进地狱的电话,命运给他选择的是顾涛。
他不甘于命运,所以落到现在不想回家,却偏偏要和顾涛生活在一起,想跟着曲盈逸走,却又根本是一场幻梦的地步。
被夹在两者的挤缝中,顾朝明不甘于命运做出的选择,所以他把选择投向未来,投向高三那年的夏天。
那肯定是一个美好又灿烂的夏日。
不管顾涛是否知道他报考哪所大学,不管他的成绩是否搭上岑西立的肩,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未成定数,那便是那个夏天在还未到来的未来里最美好的模样。
顾朝明碗里多了许多菜,是小孩子的口味。
圆圆吃完饭和曲盈逸说起悄悄话来,曲盈逸点点头,帮圆圆拉开椅子:“想去的话自己过去。”
圆圆跳下椅子,一路小跑着绕着桌子跑到顾朝明身边伸手让他抱。
顾朝明看着她,胖乎乎手臂伸直,肉肉的手掌朝他摊开,脸上灿烂的笑容。
她这份没来由的喜爱让顾朝明受宠若惊。
“准备好要飞啦!”顾朝明笑着,语气欢快,举起圆圆,将圆圆抱上椅子,待她落座后,又说:“成功着陆。”
圆圆咯咯直笑,整齐的大白牙,大大的眼睛笑成一道弯。
圆圆笑着举起她的小肉手来,顾朝明也伸出手,大手和小手相碰,发出庆祝的声音。
十七岁的顾朝明将自己的失落与僵硬隐藏得很好,年过四十的曲盈逸将自己的担忧都埋在更深处,埋在她看到自己儿子后一如既往的笑容里。
她有了一个新女儿,内心却依旧惦记着以前的儿子。
曲盈逸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没和他说一声就离婚,还放弃了他的抚养权,所以顾朝明内心与自己产生隔阂了吧,给她打电话的次数越发地少起来,电话中对她的关心却还是满满当当。
生活渐渐分离,有隔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顾朝明,和顾朝明约定好周日去见他,曲盈逸不希望自己只能用金钱来表达自己的关心,她也明白金钱的关心只会将母子关系拉得更远。
顾朝明需要的是陪伴,曲盈逸不敢说自己以前花了多少时间去陪顾朝明,可现在她才是真的一点陪他的时间也没有,所以趁着这一次见面,她想多陪陪顾朝明说说话,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玩,聊聊他最近的状况。
刚约定好周日见面,曲盈逸就已经在心里列行程,可以去哪,顾朝明以前喜欢吃哪里的东西。
她回忆起去年生日带他去吃的餐厅,他好像挺喜欢的。因为顾朝明那天话很多,也笑得很开心。
曲盈逸将这些定义为顾朝明喜欢这家餐厅的原因。
看着前边排列成行的“红屁股”,曲盈逸握着手机,曲盈逸越发觉得心上的担子重了,里面装着满满的惭愧,她快要担不起。
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曲盈逸坐在车上扭头看看身边的圆圆。圆圆系着安全带还不知道她在忧愁什么,看她看过来,傻傻地对着她笑。
曲盈逸亲切地摸摸圆圆的头,她知道圆圆活泼不怕人,但顾朝明并不这样。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别看顾朝明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内心非常地敏感,更何况他十七岁,正处于少年的青春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周围事物的敏感度处在一个其他年龄段达不到的水平。
小孩心智未成熟,对事物感触没有那么深,而过了青春期之后走向社会,又有了年龄的积淀,如有地基的房屋,没那么容易倒塌,而青春期携裹了所有迷茫、向往、期待、对世界的探究,用他稚嫩的心走出父母的怀抱,去自己感知这个新鲜的世界。
顾朝明是带着伤痛出发的,顾涛的存在已经让顾朝明的童年残缺,曲盈逸希望至少顾朝明的青春在他往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是和别人一样,是青春的青涩,是对自己做过的丑事的不忍直视,是没有完成事情的遗憾,而不是与母亲的隔阂和顾涛的殴打。
童年的阴影让顾朝明比同龄孩子更加敏感,曲盈逸怕顾朝明不能接受圆圆,怕这顿原本是为了拉进距离的饭吃得在他们之间拉出一条更为宽阔的长河。
很幸运,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圆圆活泼又害羞,顾朝明通情达理,所有的担心在顾朝明明朗的笑容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看着对面欢笑的顾朝明,内心的担子终于轻了一点。
一张餐桌,三位食客,两个家庭的交织,母亲与儿子各怀心事,只有上幼儿园无忧无虑的圆圆全心全意认真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