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施施然站定,点点头,用眼睛询问这个勉强只够到他胸口的小个子有何不妥。
他的眼睛与其人一般,清淡沉静,不带过多色彩,然睫毛实在浓密,结合浓墨一般的眼瞳,仅仅抬眸流转,也是动人心魄,更别说被静静注视,不是苏厌厌能够负荷:“我……我想说的是,虽然眼睛好了,师父还是多、多注意些日头。”
一尘看着拿头顶对着自己的苏厌厌,抬脚走了出去。瞅着那若无其事的背影,苏厌厌在心里捶胸顿足,挎紧包袱跟了上去。
苏厌厌的农家少年扮相,与一尘的乡下武夫扮相尤为相衬,外人一瞧便觉是一对出门寻亲的兄弟,只是性格迥异,而且看着地位十分悬殊。
弟弟瘦如纸片,小脸灰扑扑的,但总是笑脸迎人,哥哥高大俊美,却是少言冷面。
譬如路经包子摊时,弟弟因饿极不等给钱就狼吞虎咽,顿时被烫地吐了出来,哥哥皱眉瞪眼,生生被弟弟邋遢吃相逼倒了胃口,嫌弃地将包子全塞到她手中,转身上了车。
再譬如,兄弟俩路经茶馆歇息,茶馆内正好举行说书大赛,哥哥挥霍盘缠点了大餐,准备观赏个大半天,弟弟一开始也十分爱听,后面来了个说苏小小轶事的,弟弟顿时吓得堵住哥哥的耳朵,拉着哥哥非要走,哥哥却不理会,非要听完了才走,弟弟急得脸发红,一个人跑出了大堂,闷闷不乐地蹲在墙边玩石头,临走之时,发现桌上肉食原封不动,弟弟像饿鬼投胎一样统统打包带走,哥哥不屑一顾,自顾自上车歇了去。待弟弟提着肉食上车,却又不敢入内吃,而是与车夫坐在车厢外,一边吹着冷风一边晃着双腿啃肉。
不论谁见了这样的兄弟,都会觉得是这高高在上的哥哥在欺负朴实乖巧的弟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有人替弟弟打抱不平,数落这位哥哥。不想,这弟弟听了反倒黑了脸,不许他们说他哥哥半句不是,还说他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把他们气得哭笑不得,摔袖而去。
酒足饭饱的苏厌厌抹去嘴边的油渍,漱了漱口,又让车夫帮忙看看牙齿有无剩菜,才轻手轻脚地钻入车厢,对里头闭目打坐的“哥哥”甜甜唤了声:“师父。”
一尘缓缓睁眼,看到苏厌厌朝自己深深伏拜的姿势:“这一路上都在受您照顾,待我如至亲,今日还让师父破费,让末学尝遍山珍海味,末学实在惶恐,望师父准许此后行夜路由我值夜,您在车厢内休息!”
一尘并无什么表情,拿笔在纸上写:“不必在意,既然在外为兄,便是应该的。”
苏厌厌不依不饶:“师父慈悲为怀,一路上的善举都被我沾了光了,岂能再占尽便宜,请师父准许,不然末学将寝食难安!”
一尘眉头微皱,略显不耐地闭上眼:“你的身骨太弱,受不住风寒,再说,我们不需赶夜路。你要坚持,得空诵些诗词便是。”
苏厌厌拎着纸看,咂叹任务太轻,一尘头疼地再落笔尖:“每日十首诗词,三篇经文。”
如此,只要在日间行驶之中,苏厌厌都会给一尘念诗诵经,间中互相交流见解,倒也打发了旅途中的枯燥疲乏。夜里客栈辗转回味时,苏厌厌发觉这哪儿是什么任务差事,根本是在提点传授学识,让苏厌厌感动之极,也愈发惶恐,决心此后只要与一尘一处,定极尽能力效劳报答于他。
于是,苏厌厌对一尘愈加毕恭毕敬了,端茶倒水,上落搀扶,吃饭先帮他布菜了才吃,每行一事,必先得到他的应许才会做,礼数周全,低眉顺目之极,又使得旁人以为她是个奴仆。
一尘怎会不知她的用意,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暗叹这世间竟还有比自己更刻板固执的人。可后来发生几件事,又完全颠覆了一尘对苏厌厌的认识,觉得这小个子根本就是个顽皮的毛猴。
车行五日,他们来到了天华镇,计划入镇换马车添干粮,并在此地休整一晚再赶路。
“此镇的宽片面是一绝。”
未到天华镇时,一尘如是评价此镇,让苏厌厌甚是期待,以至于来到镇口看到“天华”二字时便口水四溢了。可穿过街区,看到一排排破旧楼屋,关门的商铺,和遍地的乞丐,以及巷角边几具被破布烂席子随意掩着的尸体,苏厌厌便骇然忘掉宽片面这事儿了,连一尘到点心铺里打包的两盒桃酥饼都无法勾起她的食欲。
“啪——”街道前方忽然传来抽鞭声,伴随着刺耳的咒骂:“滚开狗东西!再不滚开鞭子抽裂你们!”
苏厌厌从车窗探出头去,看到前方街道停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个手持软鞭的壮汉,正朝围过来的乞丐挥舞鞭子,可这些乞丐似不知疼的,任鞭子抽到身上,也跪在那里不肯离开,嘴里一直哭喊着什么,乡音很重,听不懂在说什么。
苏厌厌惊骇地不敢相信,缩回身冲闭目沉思的一尘喊:“师父!您看外面!想办法救救他们吧!”一尘依言挑窗看出去。
苏厌厌以为他会让马车停下并帮助这些可怜的乞丐,没想到一尘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帘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又开始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