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有孕之事,迅速传遍建业宫,同样传遍的还有萧绎凯旋之事。原本这该是双喜临门,但听闻了同心殿发生的争执后,谁也不敢去两位主子面前道喜。
萧钰更是向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得冲撞招惹甘夫人。哪怕是他的庶母和弟妹们,若敢越雷池,他也照惩不误。
月上柳梢时,甘夫人才悠悠醒转。
坐在她床头的萧钰见她醒了,心中舒一口气,温声唤道:“母亲。”
萧妙磬已经被他使人送回朝熹殿,昏暗的橘色烛火里,窗外树影斑驳,衾被上绣花深深浅浅,这小小天地里仅有母子二人。
萧钰握着甘夫人一只手,关心问道:“母亲感觉怎样?”
甘夫人怔忡片刻,徐徐找回神智。头昏脑涨,整个身子都沉沉的,就像是宿醉方醒那般。还有她的口中,有苦涩的味道,那是饮过汤药残留的味道。
她沙哑问道:“你喂我喝了什么?”
“是安胎药。”萧钰说,“母亲,您有孕了。”
甘夫人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她还能再孕,那该有多好,她甚至愿意为此献上二十年寿元。
可真到这一天来临,她却被一股汪洋般恣肆的悲凉席卷了心田。她怔怔望着头顶帐帘上的一双鸳鸯,眼神空洞。
漫长的沉默,萧钰耐心陪在母亲身边。
良久,甘夫人才开口,说的却是萧妙磬。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与你一起来我这里,见我摔倒,还肯扶我。她原该是恨极了我的。”
萧钰道:“添音不是只顾私心的人。”
甘夫人苦笑:“是啊,你这些年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在心里的。我知道,她夹在我们母子之间,也难为她了。”
她视线缓缓下移,茫茫然落在萧钰脸上,“你父亲呢?”
“我请他回去更衣歇息,到底刚从战场回来,父亲也是累的。”
“是吗?”甘夫人自嘲一笑,“说不定此刻,他在甄素那里吧。”
萧钰眼底黯了黯,拍拍甘夫人的手,“母亲如今有孕,便要以身体为重,切勿多思动气。”
甘夫人呵了一声:“你说的是,可谁叫我太傻,总也不能从感情中自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母亲……”
“罢了。”甘夫人哀然笑了笑,她看着萧钰,眼底缓缓流淌出慈爱和苦涩,“还好生了你啊。有你在,我这辈子的凄苦里总算还有一点温柔。”
“母亲言重了。”
“可是你却……你的腿……”甘夫人眼中渐渐发红,“怎么就遇到那样的事,怎么就良玉有瑕……”她凄怨喃喃:“就为了救她们两个……”
萧钰安慰道:“儿子的腿只是中毒,未必不能恢复。母亲也不要怨怪添音和令致,她们亦都盼望儿子有康复的一天。”
“呵,说到这个,”甘夫人苦笑,“萧妙磬倒还肯搜罗医书,找寻医者,为了你这个兄长没少费心。同是被你救下来的,萧令致却……”
正走到殿门口,打算进来探视甘夫人的小甘氏和萧令致,恰好听见甘夫人的话。
母女俩的神色霎时就不好看。
萧令致咬唇,难以遏制难过的神情。
萧钰察觉到殿外有人来,着侍婢去请人进来。见是小甘氏和萧令致,眼神深了深。
小甘氏小心翼翼道:“我是来探望姐姐的。”
甘夫人知道自己的话多半被妹妹听去,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然成了怨妇,越发脾气大了,委屈你多担待。”
小甘氏道:“你我姐妹,说什么担不担待的。”
萧钰也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
如此,小甘氏心里才舒坦些,面上的郁郁色彩也褪去。她向萧钰投去一道征求的眼神,萧钰明白意思,也许可了小甘氏的请求。他转着轮椅退开些,让小甘氏坐在床头。
“好了,予珀你回去吧,我和妹妹说说话。”甘夫人的手被小甘氏握住,她唤了萧钰,又瞥向萧令致,“你们母女的心意我领了,有你阿娘留在这里就好。令致,你们兄妹都去歇着吧。”
萧钰应下,萧令致也慢一拍应下,然后走到萧钰身后,替他推轮椅。
夜色浓郁,建业宫中的点点灯火与满天星子交相辉映。
轮椅的声音一路行过,在出了同心殿后,萧钰便对萧令致说:“你不必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黑夜遮盖了萧令致面上的难过,她低下脖子,如天鹅折颈,依靠着清冷的音色掩饰内心的剧痛:“母亲未说错,是我不如二妹有心。”
萧钰道:“自从住进建业宫起,我从未在宫里的地面见过碎石,我知道这是你命人收拾的。你和添音是两个人,你们性情不同,所做的事自然不同。”
“但她日复一日这般坚持,与她相比,我所做不过些微。”
“当初救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妹妹。”萧钰回过头,看着萧令致语重心长,“不是要你们自觉欠我什么,令致,你明白吗?”
萧令致讷讷无言,对上萧钰的眼睛,又略低下眼。
萧钰回头,夜里他的眸子如明灿的星,又如温朗的灯火。提到陈年旧事,才惊觉已过去多年。这么一想,萧钰道:“一转眼,你也到该出嫁的时候了。正好此次父亲凯旋,我便与他商量,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身后推着轮椅的那双手却是一抖,“大哥,我还不想嫁人。”
萧钰察觉到萧令致的抖动,“为何?”
“就……就是不想嫁。”
萧钰问:“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但说无妨。”
“我……”萧令致半晌说不出话来,喘息却是颤抖的,良久才道,“没有,我只是不愿离开父亲和阿娘,不愿离开建业宫。”
虽背对萧令致,萧钰却能感受到她过分的抵触和一种刻意的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