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屋后,阮棠偷眼打量屋里的陈设。
面积不大的两室一厅,已经是三十多年房龄了,沙发和桌椅都很陈旧,但还算干净。应该摆放电视的地方是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从打开的卧室门往里看,里面同样堆书堆得满满当当。
但阮棠没有来得及关心老人的藏书,她的视线被轮椅上的张文斌老人吸引了。
他看上太衰败了,须发皆白,脸上密布老人斑,深秋的落叶都比他精神些。
阮棠和南图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仿佛呼吸声大一点都会吹散他微弱的生命之火。
“你们好啊,辛苦你们大热天跑一趟……”看上去倒是很和蔼热情:“快坐下,淑雅,快倒茶。”
“不用不用,我们不渴。”一路上抢奶茶的两人急忙拒绝。
南图把那本借书记录双手递给张文斌:“这是我们给您准备的小小纪念品……”
老人试图伸手去接,却把手伸向了完全错误的方向。
阮棠这才发现他的浑浊的眼睛里覆盖着一层白翳。
这位捐书人,不仅坐在轮椅上,而且已经失明了。
南图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小册子换个方向递到了老人枯枝般的手中,柔声道:“这是您十八年以来的借书记录明细,总借阅次数是五千七百四十七次。”
阮棠对这个数字肃然起敬。
张文斌笑笑:“这是我们夫妻俩一起借的。”
老妇人端了两杯茶过来,从张文斌手里拿过小册子,感叹:“哎呦,你们年轻人真是有心啊。”
“以前没有电脑的时候,还是要填借书卡的……我们那时候借的书才叫多呢,可没有电脑方便,都忘了借过哪些了。”
淑雅在张文斌身边坐下,翻开小册子:“老头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办借书证之后借的书不?”
“我虽然瞎,但记性还不差。”张文斌说:“《红与黑》啊,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那版,也是你要看的——然后你自己还借了一本《宠儿》。”
淑雅合上小册子笑了:“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十八年前借得书倒是能记住。”
“因为当时我们刚好办完退休,顺路经过图书馆——哦,那时候还是老图书馆,在锦平区的那个……然后就发现换成电脑了,哎呦真的很方便,往条码上一扫就借好了……”张文斌絮絮地说。
“结果你忘了拿去去消磁,一出门就滴滴响。”淑雅笑道:“把你给吓得啊,拼命给保安翻包解释说我没偷我没偷……”
南图和阮棠静静看着夫妻俩的对话,默契无间,亲密和谐,竟然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我们夫妻俩当初就是在宁州图书馆遇到的,我们俩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就爱看书。”张文斌对阮棠和南图说:“找图书馆借了这么多年书,现在我这辈子也差不多到头了,是时候回赠图书馆了。”
“我们俩这辈子没要小孩,不换房子,赚的所有钱都用来买书了……”张文斌骄傲地指着屋里高大的书架:“你们看,需要什么尽管挑——”
“不是我自夸,有好多明清的线装古籍,你们在外面还真找不到。”
说到自己的宝贝藏书,张文斌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这一咳简直惊天动地,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淑雅立刻给他喂水送药:“今天早上的药又没吃是不是?”
张文斌脑袋扭来扭去,躲避着吃药:“我吃过啦。”
“你看俩孩子都要笑话你了。”淑雅趁他不备,把药塞进张学斌嘴里。
“我的《太平御览》,中华书局那套……在书架最上层那套,你拿下来给孩子们看看……”张文斌吃了药,咳嗽稍微缓和,歪在轮椅上拍自己的胸口。
淑雅站在书架前轻声问:“拿第几卷?”
“你都拿下来呗。”
“我拿不动啊。”淑雅用撒娇的语气说。
“那就拿第一卷……”
淑雅却没有踮起脚从书架上层拿什么东西,而是俯身从书架下层随手抽了一本书拿在手里。
阮棠这才注意到,第三层以上的书架上,根本没有摆书。
“给我看看……”张文斌伸手想去够。
“行啦,这书年纪比你都大,你又看不见,别给摸坏喽。”淑雅把那本厚重的书递给南图:“千万小心,这书60年就出版了。”
南图接过这本封面空白的书,打开一看,里面尽数是白纸。
阮棠左手用力捂住嘴,压抑住惊异的低呼。
这是什么情况?
她试图用眼神询问淑雅,却只得到悲哀又凄凉的神色。
“这个不算旧,我还有康熙版的《西堂杂俎》……”张文斌像炫耀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兴奋:“这个我知道在哪。”
他驱动轮椅来到书架前,在底层摸索,然后点着某一套旧书的函套说:“就是这一套,淑雅,你也搬出来给孩子们开开眼。”
淑雅走过来,把他的轮椅挪开:“你别动啦,这书可太金贵了。”
她把那一套古书搬到南图和阮棠面前,里面却只有一本空白无字的线装书,她把书递给张文斌:“要捐了,你小心点摸哦。”
看到老人像抚摸心爱之物般轻轻触碰那一片空白的封皮,阮棠心都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