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一人匆匆而来,泥水沾湿了裙角,显出不正常的暗色。面纱揭下,众人皆迎了上去。
段宏程接过皇后除下的披风,扶住她的手,急道:“姐姐,可好吗?”
段皇后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道:“尚可。”
众人迎她入房,大门紧闭。整个安王府戒备森严,书房更是暗中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后坐到上位,江映瑶奉茶。皇后拉着她的手,殷切问道:“听顾欣说瑶儿怀孕了?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了。”江映瑶垂下眼睫,脸上泛起薄红。
“赶紧坐下。千万别累着了。”段皇后慈爱道。
“姨母放心,她如今是整个王府的掌心宠,累着谁都不敢累着她。”萧霁说着,扶着江映瑶在段皇后下首坐下。
皇后看着人齐,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你们请我过来,是为了储君一事吗?”
“不全是。”安王道,“我想让你见见一个人。”
安王口中之人自然指的的是荀氏。段宏程二话不说,命祁总管将人带了来。他一手揪住荀氏的衣领,提溜了进来,狠狠扔在堂下。
荀氏被摔了个狗啃泥,颤颤巍巍地爬起跪好,对皇后磕了几个响头。咚咚咚的几声闷响之后,荀氏的额头青紫中泛着血丝。
段皇后对荀氏并不陌生。荀氏是她姐姐从江南带来的贴身丫鬟,从小就跟着两姐妹一起玩。在她的印象中荀氏话不多,办事却十分稳妥。她姐姐在世之前,十分信任荀氏。
段皇后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了在场之人对荀氏不同以往的态度,巨大的疑云和不安浮上心头。
“贱婢,你当着皇后的面说说,你是如何害死我姐姐的?”段宏程用力踹了荀氏一脚,踏在她的背上。
荀氏被踩得龇牙咧嘴,发出一声痛呼。肩上的伤口从未得到妥善的治疗,刚刚愈合,安王便会命人再次弄裂,几次三番早已化了脓。被段宏程用力一踩,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来,染红了地面。
段皇后一听到段宏程的话,如遭雷击。她也曾怀疑过姐姐的死因,甚至跟萧霁一样,怀疑是安王害死了她。她明里暗里调查了十年,始终没有进展。她万万没想到,害死自己姐姐的竟然是她们姐妹视如亲人的荀氏。
“为什么?”段皇后扶着桌案半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又跌坐回去。
“二小姐,是奴婢该死。奴婢听信了太后的谎言,把毒-药放进了安王殿下的参汤里。没想到大小姐正好喝了汤……是奴婢害死了她,奴婢罪该万死。”荀氏嚎啕,辨不清几分真假。
“呵呵呵,原来竟然是你。”段皇后颤着手指向荀氏。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落,无声地淌到衣襟上。“太后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做出这等畜生不如之事?”
荀氏此刻断断不敢把她痴恋安王的事情讲给皇后听。安王要挟过她,再听到一次,就把她送去军营当军妓。她毫不怀疑,安王会用最刻毒的手段对付自己。
“奴婢一时糊涂。奴婢该死。”荀氏以头拄地,痛哭道。
“你当然该死。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抵偿。”段皇后霍然站起,手边的白瓷茶盏狠狠砸到荀氏的头上。
滚烫的茶水浇在脑袋上,额头似乎有另外一种温热的液体流下,荀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她明白得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要了她的命。可她不想死。她一出生就是卑微的奴婢,好死不如赖活着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唯一信仰。
凭什么段家姐妹可以轻轻松松得到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而她却只能一辈子匍匐在别人的脚下?她不甘心。明明从小一起长大,年少时不分你我,姐妹相称,长大了却一个是主,一个是仆,永远也无法逾越鸿沟。
荀氏并不后悔。她至少偷来了十年的光阴。这十年里,段王妃是长埋地下的黄土,而自己成了安王的侧妃,享尽富贵。
她知道,安王只是爱屋及乌,醉酒宠幸过她一次以后就再没与她同房。他说他可以在自己身上看见段王妃的影子,所以才留着她。可那又怎么样?她至少赢过一次,不是吗?哪怕是用尽天下最卑鄙最拙略的手段。
段皇后看着她卑微的样子,记起从前她也曾提醒过姐姐不能待下人太好。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身为高门大户的子女,必须懂得谋算人心。可姐姐实在太善良,安王将她保护得太好,舍不得让她看到世间丑恶,到头来却害了自己的性命。
她跟段王妃不一样,深宫中磋磨多年,早就洞悉人心。段皇后美目轻阖,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走下堂来,对着荀氏冷冷道:“下毒之事,皇帝可知晓?”
“知,知道。”荀氏颤声道。
段皇后掐紧了指尖,抬头望天,想要把眼泪逼回到眼眶里,却还是滚落了下来。
她早该想到的,她怎么能心存幻想?那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她最了解不过。他又怎么可能是清白无辜的呢?
害死她姐姐夺得皇位?好,很好。段皇后脸上浮起无比的狠戾。
安王趁势追击:“太后与端王正命人追查永宁的下落。永宁毕竟是个孩子,万一落在颜氏手里,我怕他熬不住刑,到时候霁儿和江丞相就危险了。”
“我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段皇后掰断了纤长的指甲。伤口血淋淋的,露出皮肉来。她却丝毫不觉得疼。
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已经折了睿王,绝不能再没了萧霁。否则,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长眠的姐姐?她也绝不能眼看着睿王绝后。她要扭转乾坤,拼死一搏。
江文翰从进书房起就没有吱过声。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据萧霁说当年从南疆大巫手里购买毒-药的是江老夫人。他的母亲死得太过突兀,正好在他们查到线索之时就自尽了,会不会是遭人胁迫?
安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提点道:“西南寄来的密函我也有一封。信里只说买药的人是京城一位有地位的老夫人,可没说一定是江老夫人。若那药是太后娘娘买的,一切就全都解释得通。江老夫人恐怕是做了别人替死鬼而已。”
江文翰心中一转,便想通了。他的母亲与太后是表亲,从太后手上得到安曦丹并不难。又或许是颜贵妃推波助澜,将安曦丹给了老太太。事发之后,颜贵妃派黄公公来江府逼死了他母亲,转移视线,让人一度以为江老夫人就是安曦丹的源头。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江老夫人再错,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江文翰额上青筋暴起,食指微蜷。
安王看在眼里,知道他这是动了杀机。
一屋子人,同仇敌忾。安王勾起唇角。他等了十年,复仇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春雨贵如油,一会儿云销雨霁。晶莹的水珠挂在青翠的枝叶上,随风轻摆,细珠荡漾。涤去尘埃之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段皇后要众人帮忙寻一套衣衫。湖绿色的缫丝长裙,配同色的镶珠短褂。最好是江南织造出的,他们的绿色与别不同,带着烟雨朦胧的韵味。
安王笑道:“这样的衣服你姐姐就有一套。你若是不介意是亡妻之物,可拿去一用。”
“姐姐的东西,我又怎会介意?”段皇后道。
安王带着她来到主院。
十年不曾踏入王府,摆设竟与当初一模一样。段皇后轻抚过一桌一椅,喉间哽咽酸涩。
这儿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姐姐用心设计。案上的紫玉花瓶是她初入宫时得到的第一件赏赐。她欣喜地将它送给了她的姐姐。
段皇后久久不语,细心描摹着手边的物什,仿佛是在无声中与她姐姐对话。
安王亲手打开房中的衣柜。里面每一件都是她姐姐心爱的颜色。大红色的喜服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布料微微发旧,似乎被人时常捧在手中抚摸。
安王望向这些衣服的眼神柔和而缱绻。他无比熟悉地从里面找出一件湖绿色的长裙递给段皇后。
这样款式的衣衫,原本是有两件的,是母亲亲手所制。一件给了她姐姐,一件给了她。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不停地滑落。姐姐,妹妹一定替你报仇。
段皇后拭去泪水,去内间换了衣裙。湖绿色穿在她身上恰似风荷轻摆,邈邈如天上仙。
“你穿这翠色,果然是最好看的。”安王叹道,目光悠远深长,似乎想起久远的往事,“记得那日,我带着皇帝与睿王回江南段家。他们第一次在荷塘边看到你,你穿的便是这一身。风华正茂,如雨后的新荷。”
“姐夫记得不错。我一生憾事便是出现在那里,一生回忆也是出现在那里。姐夫当年若只带了他前来,那该有多好。”
段皇后口中提起那个他,安王心中酸涩。他沉默一瞬,立刻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事情若成不了,不要勉强。保全自己最重要。”安王叮嘱。
段皇后舒展开眉眼,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真心去讨好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又有什么成不了的?”
安王望着她的笑容,倏地笑了。是啊,他的二弟,心机深沉,却一样有他的软肋。人只要有软肋,就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