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桐性子直爽,但并不是傻。
若明黛只是在她难受委屈时出点小主意,局限于一些小事上争锋斗狠,她顶多暗爽得意。
但事实上,她得到的一切,远不止如此。
从前,身边的声音要么捧她,要么激她。
使得她将父亲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当做和所有人作对的武器。
结果以硬碰硬,处处受伤落下乘。
而今,明黛几番指点,她终于摸索到了利用父亲这份感情的门道。
与花姨娘母子的几番斗法小有所获后,她看到的全是自己从前的莽撞和不足。
她的进退守攻,并不聚于眼前的小利得失,只冲着一个目的去——
利用自己的优势,将父亲对母亲的遗憾,转嫁成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她的优势。
父亲对她的偏爱,才是她的武器。
解桐将道理捋顺,心境与思绪越发平和明朗,再想江月这个人时,只觉得经不起推敲。
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妙龄少女,哪怕见惯后宅争斗,也少有这样厉害的手段。
盯住目标,眼界深远,掌控全局,令解桐每每回味起来都讶然咋舌。
像花姨娘这样的姿色和眼界,尚且跟了她父亲,在后宅混的风生水起。
家道中落的江娘子,纵然坏了脸面,可凭她的身段本事,岂会沦落到嫁给一个暴躁的乡里人?
此前,江月说她被迫嫁给一个暴躁乡里男人,他因意外断腿,遂对她恣意打骂,逼得她去扬水畔卖唱赚钱。
但如今,解桐觉得,“她被迫嫁给一个残暴乡里人,然后设计弄断那男人的腿,打算就此抛下他,去扬水畔令寻金主”的故事,更适合她。
随着解桐开门见山的质问,明黛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
她喝光了手中的酒盏,方才道:“娘子此言,我不懂。”
解桐紧紧盯着明黛,倏地笑了。
“娘子曾教我,莫因一时愤怒委屈乱了阵脚,也莫因一时得意迷了心智。”
“大概娘子也没想到,你教我的,被我反过来用在你身上。”
她让如意为明黛添酒,继续道:“近来我心情很好,方才对娘子的感激之情,也不是做戏。”
“娘子若能说出实话,即便真的有利所图,你我之间尚存一份坦荡。”
“我父亲是个生意人,我虽不成器,但也知道买卖来往,都是相互的。”
“不怕明着求利往来,就怕暗中使坏算计。”
“我既愿意与娘子开诚布公,接下来,咱们能不能好好聊,全看娘子抉择。”
言下之意,她若还遮遮掩掩,令解桐难辨敌我,恐怕这就是一场鸿门宴了。
明黛沉默了好久,状态逐渐平稳。
解桐全都看在眼里,只觉这局面控得越发得心应手,不紧不慢吃起酒来。
良久,明黛才开口:“我的确是出身青楼,因为毁了脸,才嫁给淮香村秦姓人家。”
“但对我来说,他们的确是免我流落烟花之地,受尽□□的恩人。”
“我对娘子说,自己嫁了个暴躁又残疾的乡里汉,是谎话。”
“可若娘子稍稍打听便可得知,那秦姓男子的名声,远比我这番谎话描述的更离谱。”
解桐一怔,对明黛这番坦白感到疑惑。
到底是新手上路,于谈笑间掌控全局的本事还没练熟,表情立马松了。
“这、这与你接近我,欺骗我有何关系?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黛缓缓道:“人活于世,但凡想活出个模样的,谁愿意任人污蔑糟蹋?”
“娘子能打听到的所有关于我夫君的传言,不过是有人故意为之,欺他罢了。”
少女缓缓抬眼,笑意退却的瞬间,眼神凌厉而沉冷。
“娘子面临的困境难题,我恰好擅长。”
“我所欠缺的助力,娘子恰好能给。”
“我只想凭己所长,换娘子所长,为我夫君讨一个说法!”
……
交代完岐水近况,又聊了陵州和齐家的动向,胡飞还是提到了秦家。
“晁哥,我悄悄打听了,秦鼎通现在还没死心,一心想筹钱去通融。”
秦晁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拇指指腹一下下轻刮锋刃。
胡飞话一出,他动作顿住。
孟洋打量秦晁一眼,轻咳道:“哥,放心吧,翻不起花样的。”
秦家凭药行起家,恰逢今年汛期异常,各地发灾,死伤无数。
秦鼎通瞄准时机,欲发死人财。
可惜他估错了形式,孤注一掷的豪赌,甚至押上秦家其他产业,一心囤货满仓。
眼下,各州府缺钱缺药,连棺材都缺,他那么大的货量过境,谁看都眼红。
恰逢秦定方和秦镇业伙同朱家抢贡品茶被流放,令秦家商誉大损,途径的州府官员名正言顺扣下这笔货。
美其名曰,详细核查,看看是否藏有赃物。
官府还不至于明抢商贾货物,但非常时刻有非常手段。
他们大概率会先挪用这笔物资,待应完急,再给填上放行。
而这时候,秦鼎通早已错失挣钱良机,账目未能周转开,等商誉受损的影响盖过灾情需求,秦家将面临能赔光底裤的损失。
这也是为什么,秦鼎通到现在还想筹钱通融。
但他没机会了。
秦晁从暗中蛰伏开始,等他做大,看他意气风发野心膨胀,引他觊觎岐水势力。
由今年异常天相,察他想发横财的心思,甚至帮他牵线拓宽货源。
对秦定方和秦镇业下手,令秦家深陷舆论,以致货物在这个特殊时机进路不畅。
在他叫天不应之际,借势头正盛的解爷,将秦家产业一网打尽。
这些盘算里,就没给秦家留有一丝一毫翻身的余地。
打从一开始,他只给秦家留了一条绝路。
然而,这番盘算下来,也并非事事如意。
眼看到了临终收网,解爷竟把此事交给了并不上心的解潜成。
一直以来,秦晁都以赵阳的身份示人,且要隐瞒这个秘密。
秦晁与秦家有滔天仇恨,但赵阳没有。
如果解爷没有来这一出,他们大可借公徇私,名正言顺的整死秦家。
可现在解爷不仅让解潜成来负责,还另给秦晁安排了别的事。
解爷做出这个安排时,秦晁平静接受,言语间也像没兴趣手刃秦家,提醒他们要往前看。
但胡飞和孟洋还不了解秦晁?
说白了,他们都只是俗人,有仇报仇,以牙还牙,当面锣对面鼓才痛快。
秦家施加在秦晁身上的一切,是这辈子都难抹去的痛。
这最后一脚不是自己踩下去的,叫他们无声无息就没了,这抹痛终究消散消散。
“赵阳”能挪用的人手和势力,都来自于解爷。
他若继续插手秦家的事,就显得不正常,与他一惯干脆作风不符。
一旦被解潜成和解爷察觉,他的身份怕是藏不住。
此外,解爷的决定不仅是因为他需要秦晁去做别的事,更因为收尾这种事,容易中饱私囊。
正如他收割朱家在岐水势力一般,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事当然自己的儿子去更合适。
所以,胡飞和孟洋还是留意着秦家动静,企图通过转达的方式,让秦晁想得开些。
秦晁许久不语,孟洋试着劝道:“晁哥,秦家这次肯定栽,你别在意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望江山的事落定,别等下水礼之后,解爷又借口别的事,把答应你的事无限期后延。”
胡飞一听,连忙点头:“对对对,买山的事更重要。”
“晁哥,等秦家被收拾了,望江山上也安置好了,你就彻底放下吧。”
“我和老孟没你有本事,有得吃喝就够了。”
“但你不一样,再拼一拼,说不定也能混个江河老大呢。”
秦晁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孟洋又说:“也跟嫂子解释清楚,你们以后就好好过。”
秦晁笑容僵住,又慢慢淡去。
半晌,他低声道:“等下水礼过了再说吧。”
……
解潜成和花姨娘连连在解桐处吃瘪,是铆足了劲儿要在下水礼上扳回来。
“这个死丫头,最近到底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花姨娘捧出新制的衣裳,递给解潜成:“有空在这骂骂咧咧,不如学学那个死丫头,嘴巴甜会哄人,你看你爹这两日,被她哄得晕头转向!”
解潜成咬牙道:“娘,你不是说让她去不成下水礼吗?怎么还不动手?”
花姨娘:“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那死丫头忽然开了窍,防备得很!”
“这两日竟像是有察觉,日日往那些老人府上跑,谈天说地,聊得都是以前的事!”
“你爹近来念旧的恨,做完事直接去探望那些老东西,吃酒话当年,累了就直接在那边睡下,我怎么动手?”
解潜成无话可说,那些老东西护解桐护得紧,他们想安排人下手都难。
花姨娘一阵气恼,“罢了,你且记好这几日的教训!下水礼那日机灵些!”
解潜成抖开衣裳一看,乐了:“娘,咱们的衣裳挺像的。”
花姨娘这才笑了:“何止是你我的,你爹的也是我专程为这次下水礼制的!”
“咱仨是一个样式,那死丫头又是一个样式。”
“下水礼那日,我们娘俩尽管端出一府主母和大公子的架势来,别再让那丫头得威风!”
这些年,花姨娘没少从这些小心思上排挤解桐,这招用的也是得心应手。
解潜成应声,一手托举衣裳,哼着曲儿走了。
……
下水礼如期而至。
这日一早,岐水边的横栏上挂满红绸,竹篙支棱起一串爆竹。
沿岸摊上,木料搭建的基底倾斜放置,一端直入水中。
基底之上,一艘精美的游船被绳索拉着,蓄势待发。
只等吉时到来,解爷于贵宾一同斩断绳索,游船斜滑入水,即为礼成。
大师亲算的黄道吉日,朝阳灿烂,一看就是个好日子。
解潜成一身光鲜新衣,与解爷站在一处招待贵客,打眼一看就知他们是父子。
撇开小利心思不谈,解爷对外还是极捧赵阳的。
得知他也抽空出席,让解潜成安排了最好的位置。
秦晁以赵阳的身份抵达岐水岸后,眼神有意无意四处看。
今日是岐水盛事,岸边有不少百姓和游客会停下来看稀奇。
秦晁看了半天,并未看见她的影子。
临近下水礼那几日,她人在淮香村,难得的心急焦虑。
他不用问也知道,她是要看看解桐有没有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