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则从和离契上挪开视线,定定地望向她。
眸底暗色流动,难以辨别出多余的情绪。
唯一肯定的是,他在短暂惊愕后,眉眼间已经浮起了?层浓浓的不愉。
姜陶陶并不担心晏临则回?生气太久,很从容地等待着下文。
在彼此僵持的那片刻,她又看了?一遍匆忙写完的和离契。
心里搜刮半晌,也找不到晏临则会拒绝的理由。
仙君现在这要发怒不发怒的,横竖也不可能是舍不得?她。
最多呢,是因为被她主动提了和离,像是被她摈弃了?一样,心里颇为不爽。
晏临则一向强势,当然不习惯被以下犯上。
这种症状持续时间不长,过一会儿就会好了。
她只需要平和地等待。
此时此刻,在除了锁魂灯之外?的任何事上,姜陶陶有种超出平常的冷静。
她力气不多,只多拿了一会儿银狼毫笔,便觉得?手腕有点累了?。
直接将笔杆塞到晏临则掌里:“你拿着吧。”
晏临则没有推辞,面无表情,手骨却已经用了狠劲。
细看,像是要把那支坚硬如铁的笔,给硬生生折断了一般。
全然出卖了?他表相上的矜冷。
对上姜陶陶那仍旧苍白的小脸,晏临则尽量压下过多情绪,镇定地道:“对绛朱违背封山令的惩处,我已经安排好,在朱雀族花祀——”
他原本想说花祀后。
毕竟,就算没有关注过,前些?日子三番五次地被绛朱求助,他也知道那场祭祀对绛朱,对整个朱雀族有多重要。
可最后,不经思索说出口的,却是:“安排在明日,会有刑罚司的人接手。”
花祀之前。
姜陶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别人了?。
她虽然讨厌绛朱,但现在没空去关心朱雀族的任何一丝一毫。
姜陶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一向习惯如此,不说话不吱声,望着他的面庞发呆。
只是以前杏眼亮晶晶的,满是爱慕。
现在,却像一汪平静无澜的水。
晏临则:“——还有,我并没有怪罪过你。”
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很久很久之后,姜陶陶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了?,这才意识到,仙君这是在等她回应。
她点头,嗓音被病气熏染得?柔柔软软:“嗯,我知道的。”
连带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蛋,也柔软起来。
似乎又是跟以前一样的作态。
晏临则见状,不知不觉便平定下心绪,正欲揭过这件事。
姜陶陶却已经提前抢了先,径自道:“我也没有怪罪过你。仙君,你应该看到了,契书上,我没写半句你的不是。”
“……”
“既是已经谈妥了,那你可以签了吗?”她轻轻地提醒,“我后签。”
要不是为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规矩,姜陶陶早在上面把自己的名姓写好了。
男前女后,这般不是很起眼,但又能拿到大做文章的小细节,也都给足了仙君面子。
传出去,大家都会认为,是晏临则牢牢掌握了主动权,名作和离、实为休妻,剥夺掉了?姜陶陶仙君夫人之位。
仙君就是再强势高傲,也应该会同意才是。
姜陶陶真的觉得?自己诚意十足。
她精力很少,还要分出这么大一截,替晏临则换位思考,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晏临则却还是一动不动。
姜陶陶很诚恳:
“当初我答应做你的道侣,也是因为糊里糊涂,什么都没弄清楚。如今清楚了?,我觉得?,就不要再鸠占鹊巢了吧。”
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她对这些?姻亲规矩什么的,几乎都是一窍不通。
听说当了?道侣,就可以去九重天一直跟着晏临则,能一直看见他那张脸。姜陶陶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也没有考虑过这个位子跟头衔,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要走了,当然要把这点遗留问题先处理清楚再说。
她可不想之后,等回?了?天外天,还在这里保留着一个“已故”仙君夫人的名头。
有人想当晏临则的道侣,晏临则也想要人家,她正好可以好聚好散,坦然退出。
但这话落在晏临则耳里,却是另一个意味。
鸠占鹊巢这个词——
无论是谁听了,都会以为,姜陶陶是指她和绛朱一事。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确实如此。
他最初把道侣之位许给姜陶陶的目的,就是这般不纯。
看着她的时候,也会难以抑制地想起另一张脸。
……应该就是绛朱的脸吧。
仙君向来没有撒谎的习惯。
这一桩一桩,他也无法否认。
但更不可否认的是。
从绛朱回来后不久,准确说,是姜陶陶搬去流月殿那晚之后。
事情已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能察觉出两人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这一回?,是从绛朱的脸上,发觉她很像姜陶陶。
好像完全跟之前反过来了。
但是把这种话说出来,更像是种可信度不高的辩驳。
晏临则微微阖眸,又睁开,眼底黝黑难测。
语调压下去,很硬:“姜陶陶,你——确定?”
姜陶陶慢吞吞地点了点脑袋,重复:“当然确定。”
她态度如此坦然,衬得一向利落的仙君,都如此的犹豫踌躇。
晏临则沉下心,并没有再挽留的打算了?。
该解释的误会,他已经说得清楚。
至于跟绛朱……姜陶陶估计还在气头上,彻底听信了?外?界疯传的流言。
稍微冷静些?,就会很快发觉,很多事都不是她想的那般。
晏临则签下字后,姜陶陶就跟着写在了他的右下。
两个人的字,还是如出一辙的相像。
晏临则停顿了下,道:“这封契书,就放你这里。”
按理说,和离契都应该要拿去主管仙界姻缘的和合女仙那里。
先是从姻缘册上划掉名姓,再由她出去散播消息。
届时,整个九重天都知道,姜陶陶已经不再是仙君的道侣了。
但晏临则省去了这个过程。
他心知肚明,姜陶陶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决绝。
到现在,她还在为那盏碎了的锁魂灯神伤。
又怎么可能放得下他。
等姜陶陶回过神来后悔了?,一定又会像从前那样,眼巴巴地黏上来。
契书放在她那儿,不公开,方便她之后销毁,并且矢口否认。
这场戏,仙君愿意陪着她做。
姜陶陶也不太了解和离还要走什么流程,低下脸,将契书卷起来,收进抽屉里:“我知道了?。”
她应完,殿内又一次诡异地寂静了?。
此时天色已晚,按理说,晏临则应该离开这里。
但他在案桌边又站了?良久,然后才道:“你以后还要住在流月殿?”
这点多余关心,着实让姜陶陶有点诧异。
但想了想,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仙君是个体面人,和离后当然也不会跟她反目成仇。
何况,她这么深明大义,完全就是在成全他们那对痴男怨女。
姜陶陶看出晏临则想让她换个住处,便顺着说:“不住了,明日再考虑去哪儿吧。”
“东北处的花地外,有很适宜你静养休憩的寝宫。”
晏临则立即不假思索地道,“等下会有仆侍过来,你尽管提要求,他们明日一早就布置好。”
姜陶陶:“?……噢,谢谢啊。”
她还没跟晏临则说,他们俩已经没有明日了。
…………
仙君离开流月殿后,在门前停了?顷刻。
缓过神,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离流月山域越远,晏临则的神情就越冷。
哪怕清楚姜陶陶只是在负气,签下和离契只是权宜之计,他仍然很是不悦。
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他不悦的是刚才一反常态的优柔寡断,还是姜陶陶竟然提出和离这件事本身。
直到半个时辰后,仆侍们陆陆续续从流月殿里回?来。
为首的女官被他问起姜陶陶的现状,还愣了一下,忐忑地不知道该不该如实汇报。
“夫人她……”
女官暂时还不知道和离一事,仍称姜陶陶为仙君夫人,“恐怕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怎么说得出话,全程几乎都一声不吭,看着像哭了好多回?的样子。”
她之前也见过姜陶陶。
哪怕都很安静,那时黏着晏临则的乖巧灵动,也跟方才见的那一面截然不同。
刚刚,姜陶陶一直都心不在焉,守着手上一个小烛盘。
每次都要等她说完好多,隔了?好久,才慢吞吞理她一下,没多热衷,精力也恹恹。
晏临则低下眸。
果真如此……
他的嗓音渐渐轻缓了?许多,甚至不自觉附上一层怜惜:“往后几日,你都去看看。”
*
把仆侍们打发走了,姜陶陶拿起烛盘,又熟悉了?一遍司命给她的地图。
诛仙台离这里很偏僻,徒步是不可能的,动用术诀,她也没这个力气。
但若让那么大一只三青鸟送她到那种地方去,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一点……
搞不好,还没跳,就被人发现给拦住了?。
思索片刻,姜陶陶决定让小鸟载她到诛仙台附近一座花亭里,剩下一小段平坦的距离,借着夜色掩护,应该不会被阻止。
降落在花亭时,小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黏黏她,低下脑袋,在她脸上蹭了蹭。
姜陶陶抚过它颈上漂亮的鸟羽,哄道:“没事,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哦。”
三青鸟也是凤凰座下随从之一。
她若归位,小鸟一定能够感?知到。
她蓦地想起来锁在抽屉里的和离契,除了她跟晏临则以外,好像还没有外?人知道。
当时没感?觉有什么,理所当然。
现在却很不妙了?。
怎么说,也该让记史的神仙知道吧?不然给她写个“仙君夫人于某年某月某日薨”可怎么办。
“你等下把我那封契书,拿去给……司命吧?”
主要是,她也不认识几个人。
小鸟点了点脑袋。
有点不舍得?,又蹭了蹭,才化成很不起眼的小小一只,重新飞了?回?去。
约莫一刻后,姜陶陶登上了?九九八十一重玉阶。
站在高台边际往下望,并不会感?受到任何恐惧。
相反,台下仙雾袅袅,翻滚流动的气息不断蒸腾。
像是清澈又舒适的温泉。
只当有些?强烈的戾气与敌意突然冒出来,直冲云霄的时候。
人们才会被迫重新记起,这里是所有神仙的死无葬身之地。
姜陶陶低头,看着烛盘。
她一向容易迷路,刚才全程都在全神贯注地找入口,竟没察觉到,烛盘下面稍微重了?一点点。
晏临则给她带的那个传音符,像吸铁石一般,牢牢地吸在盘边。
玉符上没了裂纹,应是被他重新修补过。可能是那时候趁机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功能。
也不知道,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晏钟渊来的。
姜陶陶希望是后者。
晏临则做的仙器,当然能察觉到主人的胞兄。
也说明,晏钟渊的气息,已经开始一点点增强了。
是件好事。
她弯起唇,久违地露出笑意。
按照司命的说法,她要等全天阴气最浓烈,最适合轮回转世的子时。
刚才走得心急了,现在赶到目的地,还差了半刻。
姜陶陶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索几许,还是拿起了?传音符。
她几乎没用仙力催动,只是用念想跟玉符沟通了?一下。
那边便立即传来晏临则的嗓音:“何事?”
奇怪。
往日里,都是她先开口的。
姜陶陶诧异了?一小下,继续镇定如常地道:“三青鸟以后都要住在流月殿了,我不方便照料,还拜托仙君抽出点人偶尔去打点打点。”
知道她不在,三青鸟应该会听话,不会随便伤人。
“它不跟着你?”
姜陶陶:“暂时不吧。”
她抬起脸,望着漆黑的夜幕。
可能是有盼头在即,心情好了许多,吐字都不是之前那般有气无力的了?。
连语调听着,都要愉悦那么一些?。
晏临则原本紧绷的语调,在她黏黏腻腻的絮叨中,也一点比一点缓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