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尽星沉。
不知不觉已过了子正,报更的长鸣循着宫城四门兜了一圈,又窸窣仃伶地隔着护城河传来。
夜静得出奇,四下里几乎没有一丝风。
东厂值房的内厅仍亮着灯,烛火在纱罩里拉高成两寸来长,莫名诡异的笔直立着,不见分毫晃动。
几张纸笺并排铺在案头已经好一会子了,萧靖深凛的眸色依旧沉晦不明。
吕承安在旁没敢吱声,揭开纱罩剪短了灯芯,再拿铜剔子小心翼翼地拨亮。
“……贫道就破一次例,看能否替殿下逆天改命……若本宫能为太子殿下生个世子,将来必会为真人封爵建祠,世世代代永享香火……”
案后忽然开了腔:“真是这么说的?”
吕承安把罩子放好,赶忙撂了东西回身:“回督主,咱们的人都听得真真的,管保一个字都不会差。”
“这就奇了。”萧靖啧唇面色犯疑,“丘神仙淡泊世事,也重规矩,这么些年来,除了陛下之外,管过谁的闲事儿?”
吕承安也跟着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可这事儿却是千真万确。”
他说着,在茶盏里又添了水:“照规矩,宗室宫眷即便舍身空门也不得交结僧道,督主看……陛下那儿要不要禀奏一声?”
萧靖虚抬着指在案头的白纸黑字上轻点:“太子妃殿下一片赤诚,要为陛下诞育龙孙,丘神仙深体慈心,一力玉成,对江山社稷都是赤胆忠心,天命因果的事儿咱们不懂,可也不能不近人情啊。”
说着撩唇轻笑,端起茶来:“反正眼下又不曾真有逾礼违制的事儿,急个什么?不过,也得用点心瞧着,万一乱了规矩,咱们做奴婢的尽忠职守,自然不能让主子蒙在鼓里。”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不让轻举妄动,须得当场抓住手脖子,拿个铁证如山才行。
吕承安不敢怠慢,当即躬身应了个“是”。
“娘娘在玉熙观怎么样?”
“回督主,好着呢,今儿早上刚到的时候,还是丘神仙亲自迎的,安排在一间独院里,清静着呢,起居饮食都有人伺候,奴婢叫底下时刻紧盯着,出不了岔子。”
“丘神仙亲自迎的?”
萧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双眸微眇,内中疑色更浓。
吕承安倒不觉有异似的点点头:“是,八成因为是陛下口谕,从前也没有宫里的娘娘舍身玉熙观的先例,恭敬着点,定然不是错。”
的确没有这样的先例,可要真是老把人情世故放在心上,怕也就配不上让皇帝称一声“神仙”了。
他又饮了口茶,眸色和缓下来:“嗯,看来丘神仙修行越深,越是尘缘难尽了,回头不知该怎么跟陛下讲大道无为,顺其自然的理儿。”
吕承安瞪着眼没听出门道,只好跟着干笑了两声,便见他搁了茶盏,抻着腰背向后一靠。
“你去吧,我歇了。”
这样没吩咐反而有点不寻常,他没敢多问,依言却步退了出去。
房门掩上的那一刹,萧靖脸上的悠然便隐去,目光凛起,重又睨向手边那几张纸笺。
明明是一个不肯认命,苦苦相求;一个慈悲为怀,勉为其难的答应,可细读之下,似乎并不像字里行间说的这么简单,总觉得还藏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实情。
他在灯下静坐了片刻,将几张信笺收叠归拢好,起身推开后窗。
夜色朦胧,像是起了薄雾,本来一片深邃的幽蓝也显得不澄不净,没半点清透之感。
他冷然的脸上却掠起轻笑,身子没动,脚下一点,人已跃窗而出,掠过连片的屋脊,几个起落,已在宫墙之外。
这时候除了巡城的校尉外,街上空无一人,也不见几点灯火,他行动极快,根本没人察觉,出城径往西南,十余里的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
萧靖没从正面上山,转而绕到后面的断崖,展开轻身功夫徒手攀岩,没多时便上了峰顶。
竹林幽静,站在暗处看,玉熙观高高的院墙内殿阙楼阁影影幢幢,都已陷在沉沉的幽寂中,只有不远处一座角楼似的小阁内还亮着灯。
他知道那里是整座宫观里最僻静的地方,不用猜也能想见现下里面呆的是谁。
只是这时候还没睡下,多少有点不像她那副万事宽心不愁的性子,不过毕竟是个女人家,年纪又不大,白日满心忐忑,夜里辗转难眠,也是人之常情。
他刚要过去,猛然发觉左近林中隐隐传来异动,随即就有道黑影从暗处蹿出来,一纵便上了高墙,正是要往那楼阁上去。
萧靖看到那人影的身手姿态就已心里有数,这时不动声色地纵身跃起,在墙头上一弹,斗篷鼓张,恍如鹏鸟展翅般扑到近处,一把揪住那人的后襟,顺势就往下拖。
对方也早察觉有人偷袭,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半空里突然变招,反臂后撩,逼他松手,同时扭身飞起一脚,拦腰扫向他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