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锋利的小牙狠狠刺进肉中。齐见月一甩而脱发现上面烙上了大大的口水印子。
他再一低头,只见脏脏的鞋印踏在了自己纯白色的中衣上,沾着泥带着水悉数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脚劲不大,踹人倒也不疼,齐见月沉默不语,想要去捉那脚,谁知对方轻巧一闪,绕着他的手把衣服上空白的地方轮番踩了一个遍,每一脚都软得像猫爪,但偏生要甩来甩去,甩得泥点飞溅。
齐见月:……
江煜半醉半醒之间,眼前的齐见月都成了两道虚影。瞧见这人又心疼又无语样子他心中爽快无比,打蛇要打七寸,对付这种洁癖狂就要下狠手,弄脏他!
“啊不小心弄脏你的衣服了。”江煜故作惊讶,伸手随意帮他蹭了两下,这下子污渍扩散得更大了,“……生气了吧,不用你说我这就走。”
他刚一起身,又被狠狠拽下,掐住了双颊的肉,抵在了一旁的白玉石柱上。
“故意的?你就是这样讨禹承舟欢心的?”齐见月眉头紧蹙,发狠盯着眼前的人儿,“……还是就只对我如此。”
他越发看不懂,越发好奇这张玉润的面孔下究竟隐藏了什么。
“……宗主邀你们前来此处会面,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远处的脚步声重重叠叠,江煜闻声心头一喜,是禹承舟的声音!
齐见月偏头寻向声音来源,脸一冷,连忙施了结界将他二人笼罩其中,遮去了来者的视线。结界中他又为自己加了清洁术,披上雪白绒羽大氅,将地上的斑驳狼藉全部一扫而净。
再一撤下结界,他就又是那个青漓宗隐居避世,清冷无暇的宗主。
“师尊?”江煜的脚步有些虚浮,禹承舟伸手护他,将将没让他摔倒。
江煜歪了歪头,他眼前还是虚晃,看谁都带重影。今夜的师尊好似穿着更加正经严肃,月白色的云衫嵌着青碧流纹,平日半披的头发束成了高高的发髻,辅以白玉发冠而立。面色倒也安好无恙,手中执经卷,是他初来时看到的藏书阁内云凛君幻象的模样。
这一套……像是青漓宗尊长配备的工作服?
可是那二十仙鞭……
-江煜心抽了一下,摸过去小声责备:“真去自愿领罚了,怎么这么傻……”
他小心翼翼地揪着禹承舟的手臂,掀起广袖翻来覆去查探了一番,皱起眉头,“不对!他们是不是使什么阴招了,给你绑上被子打,打人都只疼不留痕。”
禹承舟低头看着那颗绒绒的小头顶转来转去,他将自己的手臂伸给江煜,任由他仔仔细细的检查。
受罚是当真受了罚,罚他不能再使用幻象,从此要勤勉教课,出面主持宗门内的各项日常事务。
他当时听到这种惩罚也微微一顿,抬头向齐见月投去诧异的目光,不过宗主的惩戒都是一旦下达从不收回,不容置喙的。
方才他被迫在阁内领众弟子诵书之时,怀中的命牌突然亮了亮。师尊和弟子的命牌向来是联动的,这种忽闪而灭的光说明弟子短暂接触了命牌又放开了手,而他又只有那一个弟子,那一个弟子命牌……
“怎么喝酒了?”禹承舟目色一黯,抿唇看着眼前的人,双颊酡红,眼神中都是醉红一片。
江煜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喝酒……”准确来说他是被灌了酒。
禹承舟还未来得及在说什么,江煜被突现的束缚咒困去了一旁的石柱边。
齐见月背手站在高台上,冷眼看着那边,既有外人在场,他不会再直接出手来碰江煜,勾指间一个法咒便能做到。
“宗主有何理由绑他!”“你这弟子魔气缠身身份不清。”
两人同时开口,一个声音清越,一个声音低醇,碰在一起,一并哑了火,空荡厅堂内陷入一阵死寂。
这两人虽曾以师徒身份称代,但实则都是沉默寡言,各自领悟修行,没有过师父对弟子的斥责,更没有过弟子对师父的逆反,因此这次的死寂更加微妙特殊。
青漓宗条规森严,在惩戒堂挨过罚流过血的人不在少数,地面经受过无数血污清洁术的一遍遍交替冲洗,这惩戒堂本就已经足够阴森空旷了,再加上此时这种诡异的对峙,江煜和旁边被忽视的几位来客都打了个寒噤。
“齐宗主,我不是来看你惩戒宗门弟子的。”来客是修仙界联盟下的韩潇长老,他一出面便是代表着替仙盟传话。
齐见月居高临下瞥视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到禹承舟身上,抿唇沉默。他在惩戒堂打坐入定可无人敢引外人上来,唯有这个他的好弟子,掐准了时间……
“我隐退闭关多年,不问凡事,宗门内事务已悉数交由我门派云凛君处理,仙盟若是有事就还请……”
“仙盟听闻有人在凡人间的皇宫擅施法术,残伤众多,可有此事?”
“已按门规处理,仙盟向来不过问这等琐……”
“据传现场还出现了隐秘多年的麟血斑?”
齐见月顿了一下,他目光落在禹承舟和江煜之间逡巡片刻,略一思索,一扬下巴,“恰巧我正在处理此事,这人便是,我宗门条规森严,从不护短,仙盟按规矩行事便是。”
什么叫按规矩行事……江煜怔忡半晌,蓦地从醉酒中清醒了半分,齐见月说过走外门邪道之人脸上都会起那种麟血斑,皮肤溃烂,死相惨烈……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侧。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韩潇长老和齐见月的眼睛。韩潇微微侧目,踱步走了过来。
“此人么,不是很像……没有麟血斑。”韩潇隐去了后半句话,倒不只是没有麟血斑的问题,且说他的灵力威势未免太过弱小,麟血斑这天赋异禀,性格通常乖张暴戾,而眼前之人……他在心底轻轻嗤笑一声,一副漂亮面孔,连宗门正经弟子都不像,倒像是被豢养的小宠。
“慢着。”禹承舟挡了过来,削减了长老的大半威压,冷木香气帮江煜定了定神。他与韩潇对视,话却是说给齐见月听的,“是不是麟血,仙盟当场便可做定夺,若不是宗主认……”
“若不是。”齐见月扬声打断,轻笑一声,“若不是,我自不会为难,还是那句话,劝他好自为之。”
怎么会不是,他分明都看到了那小东西眼神中一瞬的犹豫,只要仙盟认定他是,禹承舟保不了的人,只有他才有能力保。
“师尊我……”江煜小声,拽了拽禹承舟的衣袖。
禹承舟回过头来,那人低垂扑闪的眼帘挠在了他的心上。他浅浅吸了口气,“没关系,你不是。”他将江煜的手反握在手心中,“相信我,你不是。”
“判定麟血十分复杂,可能要请这位小友随我……”
“就在此地。”禹承舟回头,“一个法诀的事,无需那么麻烦。”
韩潇长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云凛君是因十年前青漓宗浩劫之时一人斩杀三千魔修而出名不错,修为再深,总归算是后起之秀,连他宗主都得卖仙盟几分薄面……还是麟血重要,他咽下心头厌恶,再次挂上了笑。
“那验麟血需要取这位小友的一些血。”
韩潇挥咒在左手间化出了一朵白瓣的小花.苞,麟血终归是千年难得神血,灵力充盈滋补,会助这朵血灵花生长旺盛,霎时开花,若是普通血液则没有这份功效。
他右手指尖闪诀,伸向江煜的脖颈,那里的血液最为纯正,最合适用于验证。
“等等。”禹承舟又一次拦住了他,态度坚决,“用指尖的血便可。”
韩潇的脸又黑了几分。
江煜看了看禹承舟,又看了看那位黑了脸的长老。他主动要伸手撩开自己的衣襟,小声对师尊道:“我可以的,没那么娇弱的。”
衣襟还未拉下一寸,便又被禹承舟严丝合缝地捂了回去,“没必要,指尖血就可以。”
他说着,还未等韩潇同意,便亲自用诀在江煜小指间上划开了一个小口,几滴鲜血悬空于花苞之上,将落不落。
禹承舟又立刻施诀止住了血,将那个微小的伤口护在手心中,用手心的凉意为他缓解痛意。
江煜:……
好像被过度保护了,估计禹承舟再不施诀止血,那个伤口都要自己愈合了。
韩潇撑着威严,拼命压着心头火,这下子将目光死死对准了禹承舟,这样乖戾高调的行径,目无尊长,他瞧着这云凛君才更像麟血者!
两滴血液太过微小,落在白色花.苞上犹如一只赤鸢短暂停留在茫茫雪原上,半晌便消无踪迹,再寻不见。
齐见月摒气,目不转睛,紧紧盯着那朵花,不肯放过其一丝一毫的动态。然而检测的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花.苞毫无异动。
韩潇早已放弃了。
齐见月不甘:“是不是血液太少了……慢着,动了。”
花.苞动了!所有人皆是一愣,瞧了过去。
先是那深色的花茎微微一个颤抖,紧接着颤抖传递到了那合拢的五片花瓣之上……过程太过漫长熬人,韩潇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血灵花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那颤抖已经传导至了他的手心,他整个小臂好似都被无形的威势笼罩,微微作麻。
片刻之后,那花突然张开了瓣!
江煜猛然攥紧了禹承舟的衣袖,“师尊我……”
“嘘。”禹承舟食指搭上了他的唇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血灵花嫌弃地吐出了两滴血,里面的花蕊蔫蔫的,继而迅速合拢了瓣。
全场沉默了。
禹承舟先行开口:“不是麟血。”
齐见月:“不可能,那这花为何又会颤抖摇摆?”
血灵花的确左右前后轻轻摇晃,若不是根生于韩潇手心,恐怕花苞都要被它晃了下去。
韩潇也有些疑惑,凑近了仔细用灵力探查。半晌他抬了抬眼皮,望向躲在禹承舟身后的江煜:“喝酒了?”
江煜不明就里,紧张地点了点头。
“把花都熏醉了……血液中酒液含量过高了,记得别御剑了。”
韩潇有些无奈,血灵花有自己的幻灵,现如今那花根发了情似地一个劲地往他手心里钻,这表明那血液中还有另一种成分。
他直起身,目光在禹承舟和江煜之间流转,半晌:“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禹承舟皱眉追问:“什么意思?”
韩潇摇了摇头,转过头去轻咳几声,一脸鄙夷,他没想到青漓宗宗门内的作风竟是如此放肆大胆。
笑话!仙盟乃是统率修仙界全宗门之首,他这一趟来竟只是被迫给一个宗门小宠做了血测,还测出了酒又测出了情.药,简直如蒙大辱,面子上再挂不住,他气得将血灵花甩到一旁。
血灵花落在了一直瑟缩在角落中的池骁面前。他望着江煜的背影停顿一秒,见无人注意,他迅速伸手将血灵花攥紧了手中,微微扬声道:“我见过他……”
他见过的,他见过江煜入魔的场景,一把小木剑便要将他胸膛贯穿!
众人都忽视了池骁的存在,此时一同望了过来。
齐见月催促道:“你见过什么,快说。”
“见过……”池骁瞥眼对上江煜的眼神,那是醉意朦胧的一双眼,眼角含着潮湿的红,纯澈中带着突兀的妖冶,不甚清晰,散漫不经地望着他。
池骁骤然打了一个抖,后半句被生生噎进了嗓子里。
他的瞳孔中仿佛又印出了那日的江煜,上一秒含着笑,下一秒便能举起杀气腾腾的长剑。
麟血,原来那就是麟血么。
“没,没什么。”池骁咽了咽口水,“见过江煜品性纯良,友善助人,曾,曾救我于危难之际……”
“还有呢?”齐见月看他状态不对,“你还见过什么?”
“没了,真没,没了。”池骁唇舌打结,紧紧攥紧那朵花,低着头往角落里钻,拼命想要躲开那道无形的视线。
韩潇完全没了耐心,冷哼一声,仰首一拂袖,转身便离开了。
禹承舟向齐见月微微拱手行礼,一言不发,带着江煜便要离开。
江煜突然想起了什么,步子扎在原地,不肯离开,轻轻嘟囔:“命牌,我的弟子命牌。”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好像有人提醒过他要护好命牌。
“你已不再是宗门弟子了,有何颜面再要命牌?”齐见月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将江煜的命牌拿了出来,攥着系绳。那玉润命牌泛着浅光,被牢牢掌控在齐见月手心之下,悬于半空中微微打着转。
仙盟的人可能失误,血灵花也可能不准,但他仍存执念,眼前之人必然不会那么简单。
禹承舟皱不欲再与齐见月争辩,他掐了掐眉心,拽了拽江煜:“回头再补给你一个。”
酒意上来了,江煜固执得很,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动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命牌。
齐见月踱步过去,命牌停留在江煜手臂不远处,“你留在此处从头修行,若是能成功筑基,过了宗门内试,我便考虑还给你。”
江煜浅浅地吸了口气,好似没有听到那苛刻的条件,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问鸿剑凌空而下,剑意倏然而至,立于齐见月手腕之上,蓦地腾空悬住,只剩微毫!
曾经这剑法还是齐见月亲自传授,剑灵也是在他在一旁看着禹承舟召唤出来的。
“禹承舟。”齐见月声音冷了下来,“需要我提醒你,你修的是无情道吗?”
禹承舟置若罔闻,纵容问鸿剑目无尊长杀意四射,没有半点的阻拦之意。
“他即便不是麟血者,也是修为低弱,我难道不比你懂得教授之道吗?”
“今天你二人必须留一个在此。”
江煜低头看着,齐见月的手被钉于问鸿之下,好似伸向禹承舟的方向,而禹承舟抓紧他手腕的手也悬于半空。
这阵势……他们在争夺师尊?齐见月想留下师尊?
江煜头痛欲裂,连看眼前这一片手都看出了无数重影,他只想早生休息。
“虽然强扭的瓜不甜但是……”江煜悄悄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把齐见月的手往禹承舟的方向拽了拽,搭在禹承舟的手腕上,又将问鸿剑放了下来,将白玉剑柄交在他二人手上。
他看着自己努力营造出的大团圆和谐景象,笑了笑,心生安慰,功德圆满,准备退出战场。
问鸿,齐见月,禹承舟同时望向自己被搭在一起的手,沉默了片刻,霎时四散分开。
禹承舟又好气又好笑,有些忍不住了。手在齐见月看不见的地方不轻不重捏了捏江煜的颈.肉,他微微低头凑近发间,温热的气息渡了过去,用只有两人可闻的音量低喃:“回去再教训你。”
说罢,他在齐见月泛着凛凛冷意的威势之下,光明正大带着江煜走正门而出。
江煜四肢仍有些许的不协调,慢了两步,下一秒直接双脚离了地,被圈进了一个怀抱之中,衣摆飘散开来,他裸.露在外的脚踝肌肤碰上了禹承舟的微凉的手腕,大脑顿然一片空白,愣了片刻才知道扑腾反抗。
“我能走,我没醉!放我下来。”
问鸿剑像是警惕齐见月追上来似地,牢牢悬于门梁之旁,剑身反射着月色的寒气,将那寸暧.昧光景遮去一半。
齐见月早就铁青着脸背过了身,不愿再看那两人第二眼。今日的入定打坐尚未完成,他又重新挥袖进入无垢界,潭面静谧。
片刻钟,他的手蓦然紧扣,玉牌的四个尖角深深陷入了他的掌肉之中,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再多半分力便要叫那玉粉身俱碎!
整整一炷香的工夫,齐见月才调整好了呼吸,面无表情的重新融入冷寂夜色,半晌,他转了头对准角落,蓦地睁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