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小窗幽记》里的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在大学里几乎每个笔记本扉页里,他都会写上这两句话,奉为座右铭。
那会儿他是硕士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先和本科班的同学吃了一顿,从前的导员受邀赴宴,席间祝酒时导员就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遍这两句话。过了几天和研究生班的同学聚餐,那个导员也是研究生班的老师,也受邀到场,大概是没察觉到与前次饭桌上有着不少相同的同学在场,他在祝酒时又朗诵了一遍那两句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动作。
汪直对那两句话的印象就此全被毁了。
如今回想前事,他觉得那时的自己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为座右铭,其实只是为自己的犯懒找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应该是在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有了足够深厚的阅历和底蕴之后才有的作为。啥都不懂的愣头青就想学人家对世事淡然处之,啥都不挂在心上,那只能叫犯懒。
为人处世思前想后多累呀?还是“淡然处之”轻松啊。
现在他还是很想犯懒,不过倒和那时不大一样了。死过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很多原先不懂的事现在懂了,回首看前世的自己,就像看个小孩。
所以现在的犯懒,是一种大无畏的犯懒:老子死都死过了,还那么委屈自己干嘛?
他也想到,现在的身体才四岁,总还有十几年能犯懒的机会。等他长大了,有两辈子叠加的阅历,再懒也不至于比同龄人还差吧?
被万贵妃招回正殿,他很快就想念起那两只狮子猫了。
听慧莲说过,万贵妃只有在刚开始养猫的时候时常把两只猫放在跟前逗着玩,后来生了皇长子,怕猫伤着孩子,就没再让猫进过正殿,如今皇长子没了,万贵妃也没再对猫重生什么兴趣,这一个多月连看都没看过猫一眼。慧莲很担忧不定哪天娘娘就会吩咐把猫送走,然后她的差事就随之没了。
时值腊月,又是一连阴了几天,北风呼呼地吹,人不得出门,皇帝也为内阁换班子的事忙着一时没过来,万贵妃难免闲极无聊,汪直就看准一个机会,进言说:“娘娘何不把蕉丫头和兔儿爷招过来玩玩呢?”
万贵妃太久没接触两只猫,兴趣早都淡没了,不过听他一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差人去叫慧莲把两只猫抱到正殿里来。
陪慧莲养猫那半天工夫里,汪直教她做个简易逗猫棒,一时没有羽毛,就拿彩色小布条绑在一根扫帚上拆出来的细竹枝上,两只猫成天被关着,难得有点东西可玩,都玩得很欢。这回慧莲把猫抱过来,就也拿那个逗猫棒逗猫给万贵妃看。
看两只猫蹦啊跳啊地抓逗猫棒玩,万贵妃喜笑颜开,兴趣大炽,听汪直说羽毛应该更好,就吩咐人立刻弄个羽毛的来。鸡毛掸子到处都有,不大一会儿一个羽毛逗猫棒就做好了,果然猫玩得更欢,两只猫还抢着玩,几乎要打起来,逗得万贵妃笑个不停。
汪直又说要有个铃铛就更好了,万贵妃就吩咐去找铃铛来,吕姑姑一眨眼工夫就拿了两个鎏金小铃铛过来拴在逗猫棒上,万贵妃一见脸色却变了,冷声问她:“这铃铛你从哪儿拿来的?”
吕姑姑微怔了一下,连忙跪下道:“是奴婢糊涂了,求娘娘恕罪。”
万贵妃把手里的逗猫棒一撇:“自己去后面跪两个时辰吧。”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急剧降温,就像噼啪爆着炭花的火堆被泼了一盆水,谁都不再吭声,吕姑姑领罚走了,慧莲和另一个宫女把猫也抱走了,其余侍立的下人各归各位,站着大气都不出一口。
汪直还是头一次亲见万贵妃发脾气,从前不论是昭德宫内外,他所听说的都是万贵妃如何脾气好,待下人宽容,据说只有在刚封了妃那时必须立威,她才惩戒过几回下人,之后一年多的工夫都没怎么对下人发过脾气,连训斥都很少。
怎么他才来了这么几天,就接连见到她训斥惩罚人呢?而且,起因还都与他相关。
他有点过意不去,上前跪地道:“都是奴婢多嘴要铃铛,不如奴婢也去陪吕姑姑罚跪吧。”
万贵妃默然坐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探身拉了他起来,还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这次可跟被杜司膳抱不一样了,大名鼎鼎的万阿姨啊,汪直有点受不了这种高规格待遇,浑身都僵硬着,几乎气都不敢喘。
万贵妃搂着他问:“你明白我为何发火?”
汪直谨慎道:“是不是吕姑姑找来的铃铛……是皇长子的?”宫里下人们不能佩戴铃铛那种会响的东西,那两个小金铃看着就像小孩手镯脚镯上挂的物件,想必是皇长子的遗物。
见他如此机灵,万贵妃不由得心情好了些,脸色大有缓和,轻轻柔柔地道:“记着,今日的事你一点错儿都没有,以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有顾虑,别人的错牵扯不到你身上。”
她心里想得十分明白,自从这孩子来了,她才重新有了些乐趣,尤其今日是许久以来好难得玩得兴致高昂,都是吕姑姑败兴,要找铃铛去哪儿不能找?找不来也没人怪罪你啊,就是得意忘形罢了。可不能因为她一个蠢人,就叫这孩子以后说话做事畏首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