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28日,12月,1511年。
记录者:叶可。
天气:有云,微浪,海面平静,无异常。
风向:东北。
叶可停下了她潦草的笔迹,合上了装订本。
作为一个走私船长——偶尔身兼海盗——她本来不太可能养成写航海日志的习惯,奈何她的大副却出身正统的葡萄牙海军之家,从小便被昔日的海上之狮循循教导日志的重要性。玛蒂尔达每天晚上都要检查叶可的日志,要是她忘记了记录一些重要的事件,那么,甲板上的水手便都能听见船长室里传来的一连串葡萄牙语脏话。
有时候,叶可的记叙还是颇为认真的。一个星期前,灰冠雀号赶上了先行出发的珍宝船队,她便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细节记录了下来。珍宝船队早在她抵达塞维利亚那天就已经出发,然而,在抵达了大加那利群岛过后,玛蒂尔达声东击西的策略便成功吸引了不少得到消息的海盗船与私掠船南下,这些大量出现的不明船只惊动了船队,为了保证安全,珍宝船队在大加纳利群岛多停留了半个月,直到整个海域彻底平静,才再度启程。
叶可甚至将珍宝船队在海上前进时的队形画入了航海日志当中,那时她取代了瞭望手的位置,独自站在高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海平线上的船影——漆黑的海面犹如被墨水沾染的画布,而珍宝船队就是蛰伏其上的庞大怪物,数十条船只浩浩荡荡地延绵开来,恍若成群巨鲸正在迁徙。玛蒂尔达那晚亲自掌舵,水手升起了灰冠雀号的所有风帆,细长的船身无声无息地破开海波,在信风的鼓动下,趁着昏暗夜色飞快地向前行驶着,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船队的侦查范围,并反超到了前头。
那是玛蒂尔达有史以来对叶可所写的航海日志最为满意的一次,值守的水手就连一句粗口也没听到。
不过,叶可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她会将自己当天吃了些什么,在甲板上踱了多少步,船舱里饲养的小鸡又下了几个蛋这样的琐事统统都写进去。玛蒂尔达反对这种把航海日志当成日记来写的随性行为,每次读到都会忍不住骂上几句。但叶可倒不在乎,她觉得这些小事也颇为有趣,毕竟,这是灰冠雀号第一次远航,有许多在玛蒂尔达眼中司空见惯的事,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今天,是灰冠雀号起航离开大加纳利群岛的第十天。
叶可过去从未在海上漂泊这么长的时间。两天前,在大加纳利群岛港口补充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就已经消耗殆尽了——在地中海航行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沿途可补给的港口众多,灰冠雀号的速度又快,因此每天送到船长室里的食物,与在岸上的小酒馆中能吃到食物别无二致。甚至,因为船上厨师安娜斯塔西娅从小就在波吉亚家族的厨房里工作,积累了一手精湛的厨艺,叶可每天享用的美食比那些穷侈极奢的意大利贵族倒要更加丰盛美味。
譬如说,叶可最喜欢的午餐,便是与戈贡左拉奶酪,鸡蛋,迷迭香,香草,还有新鲜番茄一起煮好的意大利宽面,配菜是托斯卡纳面包汤,安娜斯塔西娅会将早餐剩下的面包,白腰豆,羽衣甘蓝,芹菜,土豆,还有洋葱一起煮沸,辅佐以橄榄油,盐,和香料。自然,还少不了熏火腿和咸肉片。
离开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昨天中午送到船长室的午餐相比之下就逊色了许多:需要浸泡在葡萄酒中才能变软入口的白饼干,中间夹着开始变色了的干酪,一片咸火腿,一片咸牛肉——即便是船长,在远洋航行中的吃穿用度也有限制,尤其灰冠雀号是单船航行,没有后备,更要仔细计算食品消耗——此外还有一小碟果干,一杯葡萄酒,以及用磨碎的燕麦,大米,坚果,以及蜜蜂做成的粥。这种粥向来只有意大利或法国的农民才吃,是下等人的食物,但船上能做的食物不多,能供应给数十人一起享用的食物就更少了。叶可没有抱怨,只是把午餐详情记录在航海日志上的时候,笔锋差点把纸张给勾破了。
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她对巴巴罗萨海雷丁的恨意就越深。
要将装订本收进抽屉时,叶可犹豫了一秒,不知道今晚玛蒂尔达检查的时候,是不是又会吹毛求疵地挑出一些错来。不过,这会是清晨,灰冠雀号上一片安详,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不少船员还在睡梦中——尤其是那些在船上无所事事的,比如说参谋拉薇妮娅,主计艾拉,船医梅芙这一类,更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恐怕要等到晚饭,才有值得记录的一点小事发生。她心想着,关上了抽屉。昨晚是她值的班,这会总算能去休息一会了。
此刻已经在甲板上的,估计只有开始轮值的大副玛蒂尔达,以及水手长让娜——她是船上仅次于叶可的战力,也是白刃战的指挥官。每天早上,她会都在甲板上训练水手的剑术。
灰冠雀号上的水手分为三班工作,每八个小时一班。每一轮的水手中,都有一部分|身体素质最好,也最有天赋的女黑奴会被让娜挑选出来,作为白刃战的战力而训练。这样,就能确保无论何时灰冠雀号遭到袭击,都能应付得来。
这些女人虽然从小就被作为竞技士培养,但她们学会的是如何在与野兽的一对一搏斗中生存,而不是在混战的甲板上以最快的速度剿杀敌人。即便以叶可的标准来说,让娜的训练也算得上是非常严格,几乎能比得上尼可洛曾经地狱般的教学。
想起自己死去的恩师,叶可难得的感到了一丝悲切。
她是孤儿,因此尼可洛几乎就等于是她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叶可曾经一度非常希望自己也如同安一般,是尼可洛与某个支女妈妈生下的孩子。这么一来,至少她心中能有那么一丝安慰——虽然出身见不得光,可也不是被如同一件破衫般遗弃在教堂中的孩子。然而,妈妈玛利亚却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想法。
“不要为你是如何到来我们身边的而感到羞愧,因为你是来自于上帝的馈赠,”她将叶可搂在自己的怀里,柔声说着,后者至今仍然记得她胸脯的温暖柔软,就如同真正的母亲一样令人感到安心,“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在沦落到这个境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母亲,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菲莉帕怀的要不是意大利半岛上第一剑客的孩子,老鸨也不可能让她留着。但你……你让我们都成了母亲,而我们永远也不会丢弃你。因为是你让我们看到,上帝还没有放弃我们这些罪人。”
对叶可而言,灰冠雀号,还有其上的所有船员,便就是她的救赎。
“叶可!”玛蒂尔达的声音紧跟在敲门声后,等不及船长的允许,大副就已经焦急地冲了进来,“瞭望手发来警报,前方出现了一艘船只,对方也发现了我们,正在加速逃离。”
“挂什么旗帜?”叶可立刻从困倦中清醒过来,一边询问着,一边抓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灰冠雀号的外形太显眼,即便船上的人没能认出,事后在港口一形容,总会有那么一两只耳朵记住,更不要说这些走私船还会把奥斯曼帝国悬赏的消息带过去。不能泄露行踪,就只能把所有相遇的船只都干掉。
“卡斯蒂利亚皇冠,”玛蒂尔达沉声说道,一脚将船长床头的储物箱踢开,拿出里面的软甲,递给叶可,她自己身上已经穿戴好了,“这个时候悬挂着西班牙旗帜出现在航线上的,只有可能是大加纳利群岛的走私船只。从外形看,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吨位约莫在500吨左右,速度比一般的西班牙大帆船还要缓慢,恐怕上面载满了要在新大陆走私的货物。”
叶可微微一笑。两手没有停下——扣好软甲,换上更加防滑的靴子,挂好佩剑,“一艘满载的盖伦帆船,就如同搁浅在岸上的鲨鱼,既逃不了,也伤不了我们。”
她和玛蒂尔达来到甲板上的时候,灰冠雀号所有的船帆都放下了,水手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号子,拉紧帆索,打好绳结,确保风力能得到最大的应用。二副卡特琳娜,参谋拉薇妮娅,还有铁匠莱奥娜也都被叫了起来。叶可接替了掌舵的水手,不需要望远镜,她也能看见远处的那个小黑点,在灰冠雀号的全速追击下逐渐地变大。
“炮手,做好准备!”玛蒂尔达站在与炮手长沟通的管道前,高吼道。她也是灰冠雀号上的海战指挥——这并不是个轻松的职位,要能在综合了风向,距离,还有船只角度等因素后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不仅要有丰富的经验,还要有一定的直觉。两年来,二者兼有的大副让灰冠雀号赢得了大大小小的海上冲突。这艘船上可以没有二副,没有参谋,没有船医,木匠,铁匠,主计,还有裁缝,但绝不能没有玛蒂尔达。
前方的西班牙大帆船越来越接近了,兴许是意识到在速度上根本无法与灰冠雀号比拼,走私船的两侧副帆忽然都收了起来,船身侧倾,缓慢地朝左舷转去——西班牙大帆船的灵活性并不差,但这艘船的吃水线太深,即便是以最低海节的速度转弯,这个陡峭的角度仍然令船头拍起了大量的浪花,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远远地,能看到数十个水手汗流浃背地拉扯着主帆的粗大绳索,让船帆朝向迎风的一面,好维持船身的平衡。
这么做自然非常冒险,却是这艘走私船唯一的选择,倘若不转向,就只有被灰冠雀号追着炮轰的下场。
叶可将舵柄稍微向右舷转动了十五度,这么一来,虽然两船相距的绝对距离被拉近了,但是实际上的炮火距离却被拉得越来越远——但叶可巧妙地将其控制在一个超过了西班牙大帆船的炮火范围,然而却又在灰冠雀号炮火范围内的距离。
慢慢地,西班牙大帆船在绕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后,终于将船身调转了一百八十度——马上就要与微微向右绕了半弧的灰冠雀号形成平行。在后者的速度下,两艘船只会有短短的一瞬间侧舷完全相对。只有在那时,才能给对方船只造成最大伤害。
“开火!”玛蒂尔达的高喊响彻整个灰冠雀号,甚至不需要管道也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船只上也下达了同样的指令。然而,炮弹只在距离灰冠雀号不远处的海面上激起了层层的浪花,而灰冠雀号的攻击却都都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对方。借着转向的倾斜,有不少炮弹都落在了走私船的甲板上,轰隆的巨响,水手的惨叫,还有木板破碎的声音,撕裂了整个平静的海域。可惜的是,这一次炮击没能伤到主桅杆。
如果这就是西班牙大帆船的火力的话,叶可冷冷地瞥了一眼还在激荡的雪白海面,心想,那么,即便是整个珍宝船队,倒也不算是一根有多么难啃的骨头。
这时,玛蒂尔达向叶可看了一眼,目光交接间,年轻的船长心领神会,两年的时间足以让她与大副之间建立起亲密无间的信赖,知道对方的意思是让自己立即转向,好制造出第二次炮击的机会。
“正横航行!正横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