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在二十岁被召回俄罗斯,但他并不是从最?开?始就跟生母待在中国。
其?实他的?童年过得很殷实。
作为私生子,经常见不到父亲。
春棠也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家?里过着他想都不敢想的?少爷生活。
但在十四岁以前,他半点?没为自己的?出身觉得耻辱过。
因?为他的?妈妈温柔能干,配得上他所能想到一切美好的?词,完完全全足够补足“单亲”家?庭给?他造成的?一切遗憾。
父亲也没让他们在物质上短缺过。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他父亲车祸去世那一年。
大雪天路滑,私家?车上盘山公路,迎面碰上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直接被撞下山崖。
毫无生还?可能。
听起来是意外,但到底是不是,谁也说不清。
因?为当时正值家?里老爷子病危,底下几个叔叔伯伯为了分家?产,氛围一直很微妙。
父亲的?“意外”就像是某种信号,战火一触即发?。
然后没多久老爷子也跟着去了,家?里立刻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春煜跟他同年同月同一个礼拜生,日期前后就差三天。
所以那个时候的?春煜也只有十四岁而已,他的?生母因?为难产一早就不在了。
树倒猢狲散,小小少年在混乱不堪的?家?族里自顾不暇。
父亲不在,春棠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只能由母亲出去工作。
所以那天春煜按响他家?门铃,春棠下意识以为是妈妈回来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他这个哥哥原来也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时是深冬下着鹅毛大雪的?一个晚上。
两个一般高的?少年在门口对视着,相同的?银发?蓝眼睛子宛若照镜子,屋内的?暖气直直往外扑。
春煜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手提箱:“他们要开?始清人了,留在这里不安全,跟妈妈去中国吧。”
春棠听见他直接说“妈妈”没来得及多想,春煜便留下一句“如果到时候我还?活着,就接你们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颀长的?身影很快被屋外漫天喧嚣的?风雪淹没,外面一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妈妈回来看?到那个装满了现金的?手提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陡然抓紧春棠的?肩膀:“他来过了?你哥哥是不是来过了!他除了给?钱还?说什么了?有没有说跟我们一起走!”
春棠看?着女人忽然发?狂的?神态,有一丝茫然:“他只说如果他还?活着,再接我们回来……”
踩着高跟鞋的?端庄女人,瞬间泄气般跌坐在他面前,眼里有什么东西暗下去。
春棠那时不懂。
只是心里隐隐知道?,他这种情况,一般并不会像他妈妈一直教的?那样,亲昵地称春煜“哥哥”。
父亲没了,他们这一支就没了。
那些叔叔伯伯不会大发?慈悲给?父亲留后。
女人大概消沉了两天,除了给?他做饭,根本不出自己的?房间,更不和他说话。
春棠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在第三天的?时候,女人忽然让他开?始收东西。
终于还?是赶在清除开?始前,带他逃到了中国。
但他们在中国一落地,女人就病了。
以至于他们落脚的?诸多事宜,都是十四岁的?春棠一个人料理的?——用他勉强跟着网上学来的?基础中文?。
光是把春煜给?的?那一箱卢布兑成人民币,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女人躺在他们的?租房里,很是病了一段时间。
起初春棠以为是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太大,也让她去医院,但医院一直看?不出什么毛病。
女人吃过药、打过点?滴,依旧精神奇差、卧床不起,脸色肉眼可见憔悴下去,一天天心里不知道?在惦记什么,神不思?蜀。
只有一件事情做得最?积极,那就是接电话。
当时座机还?很流行。
他们租房的?座机就放在床头柜上。
春棠是观察了好几次,才确定女人躺在床上不为别的?,其?实是为了守电话。
但那个时候哪来的?什么人会联系他们。
只可能是春煜。
母子俩在俄罗斯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坐吃山空。
春棠语言不通,没有户籍,学也没法?继续上。
他一开?始还?在家?里照顾女人,但后来女人又瓷瓷实实大病了一场,存款所剩无几。
春棠自发?给?家?里消费降了级,拿上画板、铅笔就去街头帮人画像了。
幸亏他之前还?学过画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会。
他碰到黎堂,就是在港市的?大街上。
那是他到中国的?第三年,十七岁。
他也尝试找过其?他的?工作,但那些算下来还?不如他坐在大街上,凭脸吸引顾客挣得多。
也不怎么需要跟人说话。
客人来了就让坐下,然后动笔画。
黎堂那天偶然一次路过,看?见春棠坐在一家?咖啡厅外,借着招牌的?亮画画。
路灯照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莹白的?皮肤,绒雪一样晶亮的?头发?。
在港市,雪并不常见。
路过的?行人都在看?他,甚至有不少女孩专程坐进背后的?咖啡厅看?。
但春棠只是望着纸,纤长的?白色睫毛卷翘着,握着笔的?神情抽离又专注,看?着客人又像是没看?客人。
黎堂一个晃神,就好像看?见了黎淮的?影子。
那天是黎淮的?十二岁生日,第一本故事出版预售的?日子。
销量非常火爆,首印刚上架就被一抢而空,所以黎堂那天心情很好,看?着看?着就在旁边停下了脚。
一停好几个小时。
围观的?路人走了一茬接一茬,他还?在看?。
看?到街上空巷,看?到咖啡厅打样出来递咖啡面包,感谢他招揽来的?客人,看?到春棠凌晨收摊准备回家?。
春棠那时的?中文?咬字已经很标准,他先前一直没理黎堂,因?为他知道?黎堂其?实不想画像。
但他还?是问了:“要画画吗?”
黎堂果然反问他:“我让你画,你会给?我讲故事吗?”
春棠被各种各样的?人搭讪过。
有好奇想交朋友的?,有喜欢想跟他谈恋爱的?,也有只是想让他睡、或者睡他的?。
他早在这个中年男人出现就拿眼角打量过,除了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有厚重的?老茧,其?他看?不出什么特别。
斯斯文?文?戴着眼镜,估计做笔头工作,但又不像记者。
他也碰到过想采访他的?,不是男人这样。
“你是作家?吗?”
春棠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我给?你讲故事,你会给?我钱吗?”
黎堂又一次没有回答:“你喜欢画画吧,我可以供你出国学画画,你画得很不错。”
这话如果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春棠肯定扭头就走。
但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的?眼神是纯粹的?,说什么都让你觉得真?。
于是春棠说:“我想去巴黎学服装设计,带着我妈妈一起。”
黎堂想都没想:“没问题。”
“你当时肯定觉得他有病。”
黎淮笑?跨在梯|子上,看?春棠继续画壁画。
严叔为了方?便他们聊天,又从外面多搬了一个梯|子到温室花园里,和春棠坐的?那个并排放。
黎淮手里帮他拿着颜料,春棠自己端调色盘。
他当时本来只是吓吓黎堂,没想到这人真?会答应:“你不怕我的?故事不值钱,写出来回不了本吗……”
黎堂一口:“谁说你回不了本?”
春棠:“……应该没人觉得我能回本吧。”
黎堂:“那是他们错了。”
眼前人斩钉截铁的?口吻,让春棠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黎堂却还?在继续:“错的?就是错的?,不论是谁说的?,哪写的?,都是错的?。”
春棠一下听呆了。
他以为那句话是黎堂自己说的?。
是到非常非常后来,他见到黎淮,黎淮听了才告诉他这句台词出自一部拿过奥斯卡的?电影。
《一次别离》。
黎堂那时还?笑?说:“我看?人很准的?,我儿子叫黎淮,等你以后出息了,多帮帮我儿子就行。”
然后他当场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春棠,三千一百五十三块八毛。
精确的?数额,春棠直到现在都记得。
“三千多块在那个时候算巨款了。”他停下笔和身边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