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几乎撕裂耳膜的?尖利的?百鬼哭嚎之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争先恐后地狠狠灌入耳畔,随着温萝向前踏入地宫的?脚步愈发清晰地刮擦着耳廓,刺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动,
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绪也不禁在这刺耳阴森的?尖叫声中泛起了点点燥郁的?波澜。
整座空旷的?地宫之内仅有几盏漾着明明灭灭微弱烛火的?玄铁壁灯,然而那微末的?光亮却远远不足以点亮这宽阔的?空间,仅在一片晦涩难辨的?地面上间或投下零星朦胧的?光圈。
而耳畔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从未有一时半刻间断停歇过的?骤然攀升的?语调,更是令温萝本便因过分黑暗幽闭的?色泽而无?端沉重了几分的?心,裹上一层挂着尖刺的?细密织网,
每一次跃动,都?似是将身体最为柔软的?部位主动献给那锋利的?勾刺,刺痛着鲜血淋漓。
这样昏暗又嘈杂的?环境,别?说是上千年,就连一分钟恐怕都?无?人愿意多待。
在这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空间维持着长久的?清醒,简直是这世上最为残酷的?刑罚。
温萝抿了下唇,强忍着耳畔令人心惊肉跳的?百鬼哭嚎之声更向内行了几步。
坐落于地面之上那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冰雕之下的?苍冥深渊,她?曾经来过。
只要她?靠近正中封存着柏己身体的?冰棺,繁复穹顶之上悬垂的?烛火便会自发亮起。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与哀嚎声中,她?落地的?脚步声几乎细微到不可察觉,
然而却极为突兀地穿透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薄膜般笼罩耳廓的?鬼哭之声,如利箭般划破浓重的?阴云,顺着耳畔直达她?心底。
下一瞬,伴随着一连串细密的?“噗”“噗”细微响动,头顶悬垂的?水晶般剔透的?烛台一盏盏亮起,
烛火跃动,彻底照亮了眼前朦胧的?景象。
一层层台阶拱合而上的?高台正中,数不尽的?血引符箓、法器秘宝与手腕粗的?铁链和桃木长钉正簇拥着一座巨大的?冰棺,其中水波流动,荡漾着澄莹明昧的?光影。
温萝试探着向前行了两步。
剑冢试炼之中似乎并未一比一复刻苍冥深渊之中繁复凌厉的?机关暗箭,哪怕是她?如今已一步步拾级而上,依旧并未触发如当年与南门星一同经历过的?危机。
正如她?当年所见的?那般,冰棺之中,正躺着一名面容极其英俊桀骜的?玄衣男人。
男人眉鼻高挺,眼窝深邃,轮廓分明无?赘,下颌清晰硬朗,分明是极为浓重具有攻击性的?长相,那双轻抿的?淡色薄唇却无?端中和了几分凌厉张扬之感,显出几分柔和与脆弱的?美感。
满头青丝以金冠束起,在冰棺之中粘稠透明的?液体之中浅浅摇曳沉浮,宛若墨色的?水草一般若有似无?地扫过他似是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容颜,在那双凌厉如利刃般锋利的?剑眉之上掠过,眷恋地停留在那双浅浅阖拢的?眼眸。
温萝身形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抬手,指尖掠过柏己无?知无?觉的?面容之上那层泛着莹润清透色泽的?冰棺,轻轻搭在棺椁边缘。
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自她?柔软温热的?指腹顺着肌理传入大脑。
莫非需要她?先替柏己将棺盖揭开?
身体比意识先动,温萝抿唇死死扣住滑腻疏寒的?棺盖,双臂用力狠狠向上举起。
本以为替柏己“揭棺”会受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阻挠,却没想到入手的?重量并不似她?想象般沉重,似是有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在内不断地推阻着这禁锢自由的?痛苦根源。
预判失误的?力道几乎将整个棺盖掀得倒飞而出,狠狠掠入光亮无?暇顾及的?晦暗之中,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地砸落在她?望不真切的?玄铁铸就的?墙壁之上,哗啦啦化作四散的?碎片齑粉坠落地面。
只一瞬,温萝便将视线自不远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收回,不自觉垂眸望向冰棺之中沉睡的?玄衣男人。
那双记忆之中一般无?二的?暗红色瞳眸,就在这一刻缓缓张开,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探究的?视线。
温萝下意识挪开了眸光。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专注,似是跨越了千年的?光阴与如此刻这般从未止歇的?折磨与蹉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她?心头,激起一阵难以言明的?震颤。
原来这才是他被封印的?这千年来,日复一日真正体验的?暗无?天日的?酷刑般的?煎熬。
从前在时间线上逆流奔跑的?她?,只知他在那些?于旁人而言的?过去与于她?而言的?将来之中,终究要无?可挽回地堕入深渊,承受永世不得再入轮回的?磨难。
不仅如此,若不是一周目任务失败而不得不进行二周目扫尾工作,她?甚至不会知晓他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梦魇般的?生活,重回五洲。
那些?传闻与文字,在这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内的?所见所闻的?映衬对比下,苍白得令人心悸。
而他所经历承受的?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她?。
“在想什么??”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散漫的?声线乍然在空旷的?地宫之中回荡,击破她?心头还未成?型的?繁杂如麻的?思绪。
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先前无?比嚣张刺耳的?百鬼哭嚎声,似是畏惧着什么?终于解封的?威势一般,迅速地在这一瞬间作鸟兽散,消失湮没地无?影无?踪,平静乖顺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一阵水波撩动的?轻响,墨发玄衣的?男人缓缓自棺中坐起,
透明的?水珠沿着他俊朗的?脸廓蜿蜒下滑,在下颌之上凝集成?愈发圆润的?形状,复又因承受不了越发下坠的?重量而不甘不愿地滴落,在他一身华贵的?龙鳞玄袍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水花。
温萝转了转瞳孔,重新望向身侧冰棺之中斜倚的?玄衣男人。
分明皆是浑身浸透,墨发濡湿的?模样,可这一幕落在南门星与柏己身上,却似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
一人面容精致中带着几分阴柔,却又并不显得过分女气,反倒在那如墨色藤蔓般蜿蜒缠绕于脸颊之上的?墨发映衬下,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与深深掩藏于那一份少年郎般羞赧与懵懂的?神情之后,恰到好处的?诱惑与媚意。
一人容颜英挺深邃中写着恣意的?张扬与轻狂,哪怕是合该狼狈的?此刻,却依旧折不损他飞扬的?眉眼之间流转迂回的?桀骜不训,而这一瞬间的?窘态却反而中和了几分他周身浑然天成?的?骄矜与强势,无?端显出几分红尘气与少见的?柔和。
温萝神色复杂地对上他平静投来的?视线,缓缓摇头:“没什么?。”
实际上,若是此刻的?他能够在她?面前多提上几句这千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磨折,甚至为此在她?面前讨些?好处,她?反倒不至如此刻这般五味杂陈。
怔怔沉默间,脸侧却骤然覆上一抹不同于冰棺之下冰冷温度的?温热。
冷白修长的?指尖轻柔摩挲过她?尖瘦的?下颌,余温似火般直顺着肌理蔓延直心底最为隐秘的?角落。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柏己垂眸睨她?片刻,终是轻轻一叹,俯身欺近她?身侧,辨不清真假地轻哂,“你知不知道,你向来自以为情绪掩藏得极好,可实际上却很容易挂相?”
思绪在他半真半假的?调侃之中猛然一顿,温萝讶然抬眸:“此话当真?”
不会吧,她?身为维序者经历的?小世界不说上万也有上千,消弭与遮掩心下最真实的?情绪乃是最为根本之事,
若是当真如他所言那般挂相,恐怕她?的?任务早已失败不知道多少次。
随即,惊异的?狐疑却在对上他唇畔似曾相识的?戏谑弧度之时,尽数无?声无?息地湮没。
显而易见的?是,她?并非他口中那般藏不住情绪的?女人。
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与揶揄,不过是在他建立在往日无?数次无?言地凝视之中,堆砌而成?的?了解与在意,以至于他甚至能够在她?无?甚波澜的?面具之下,看出她?心头最为真实的?涟漪。
他不过是再一次,以一种看似轻佻随意地方?式,以他独特的?不为人知的?温柔,替她?排遣那些?甚至于他而言毫无?益处的?思绪。
温萝轻轻抿了抿唇。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柏己方?才所言究竟含着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基于深掩于包容之下温和的?假意。
或许在他眸中,她?当真只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会哭会笑,会喜会悲的?寻常女子。
将她?面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柏己扬了扬唇,却并未回应她?此刻早已不需答案的?狐疑,
只漫不经心一手搭于棺沿,故作凶恶地靠近,低声道:“欠了我千年的?报酬,我如今可是要一并算清了。”
说罢,他便轻松自冰棺之中起身,
一阵升腾而起的?可怖热意登时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之中四散开来,赤红的?火焰眷恋又乖顺地贴附于他一身冷硬的?玄色长袍之上,眨眼间便将那冰封千年的?衣料炙烤得干燥如初。
四周景致再次挤压成?为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画卷,在虚空之中旋转着,飞快地纷扬变幻。
狂风骤然而起,掀起两人衣袂与青丝纠缠着向后飞掠,一黑一白这本极为不相容的?鲜明色泽,在这一瞬却依稀显出几分相得益彰的?和谐与美感。
画面再次定格之时,那座阴森可怖的?地宫已悄无?声息地逸散虚空。
依旧是环阶拱合而上的?高台,身后巨大的?冰棺却已无?声无?息地被宽大的?王座取代。
温萝面上微微一怔。
此刻的?她?,与柏己并肩立于整个苍梧最为尊贵的?至高之地,自然垂落身侧的?手被自然地拢住,一阵柔和却坚定的?力道自手背之上修长的?五指恰好地递来。
“你不想坐上去试试么??”
柏己好整以暇地侧着脸睨向她?,唇畔弧度无?端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蛊惑,
平日里?邪肆又乖张的?性子尽数被难以察觉的?柔和掩盖,和着他飞扬的?眉眼,耀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说罢,他便自然地用力牵引着她?走向身后巍峨的?王座,“整个苍梧、甚至五洲大陆都?将这王座上之人奉若神明。”
话音微顿,他漫不经心地转身回望,向来不着边际的?神色在此刻却染上令人无?从置喙的?郑重,一字一顿道,“而我,只为你俯首称臣。”
被他握在掌心的?指尖似有烈火燃烧,那感触并不痛苦,却令温萝不自觉僵硬在了原地。
而那只拢在她?手背之上的?手无?声地上移,在她?肩头极尽轻柔地停驻、下压。
顺着柏己覆在肩头的?力道在王座之中坐好,入目的?尽是只有立于高处才能企及的?、寻常修士此生也无?法一观的?风景。
柏己不知何时已踱至她?身侧,一手支在她?身后高高的?椅背之上,长腿交叠,足尖轻点于身前空地,懒洋洋斜倚在她?身畔。
随着他散漫闲适倚靠在王座旁的?动作,他一头如瀑般浓密的?墨发顺着椅背蜿蜒而下,与玄铁深谙的?色泽纠缠着化为这世间最为沉默的?庇佑。
“很美,不是么??”
察觉到她?一瞬间停驻的?视线,柏己随意偏了偏头,垂眸望向王座之中更显出几分娇小却蕴着极大能量的?女人,弯了弯唇角,“这便是报酬——我要你此生都?在此,陪在我身边。”
微弱的?气流拂过温萝脸侧的?鬓发,卷集着向脑后飞舞翩跹。
而她?却极轻地摇头,叹息般呢喃道:“对不起。”
他曾为她?坠入无?边的?晦暗,沉沦挣扎于永无?止境的?折磨与煎熬之中不得挣脱。
她?自然于心不忍。
只是,唯独这一点要求,她?无?法答应。
柏己不自觉沉眉,飞快地擒住她?正欲抽离的?手腕:“你想去哪?”
还没待温萝回答,她?便只觉得另一只手臂之上陡然袭来一股强力将她?向后一拽,
此刻毫无?灵力傍身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之下,不由自主地朝着来人的?方?向倾倒,不自觉跌进一个蕴满了幽然昙花香气的?清瘦怀抱之中。
南门星含着冰凉笑意的?声线自头顶传来:“她?自然是要回来我身边。”
温萝:???
WTF?!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属于南门星的?关卡她?刚刚应该已经顺利度过了才对?!
还没等?她?来得及细细分辨此刻的?状况,便见柏己缓缓扬起唇角,
那不达眼底的?弧度漾着几乎难以掩饰的?愠怒,却无?端令他那张盛极的?容颜更耀目了几分。
“回到你身边?”
他轻轻笑了下,淬满疏寒凉意的?语气顺着唇风逸散虚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也有资格与本君抢人?”
南门星面上笑意不变,反倒更加变本加厉地将温萝向怀中扯了扯,
微微歪了歪头,看起来十分纯良乖顺的?模样,狭长眸底却有什么?不加掩饰的?挑衅悠然荡开。
“抢人?”
他慢悠悠道,“她?是我的?阿芊,是我封王台的?女主人,又不是您的?什么?人,何来与您抢人这一说呀?”
顿了顿,似是嫌弃这夹枪带棍的?嚣张言语还不够清晰了然,他偏着头极尽亲昵地蹭了蹭温萝不自觉紧绷的?侧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刻意而为的?茫然:
“您与我的?阿芊之间,既无?名分,又无?夫妻之实,若真论争抢,反倒应当是您不问缘由地抢走了我的?阿芊才对吧?您又何必在此贼喊捉贼呢?”
他一口一个“我的?阿芊”,每每开口一次,对面玄衣男人的?面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一分。
温萝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试探着挣脱离开南门星怀中尝试打圆场,
却没成?想南门星看似清瘦随意搭在她?身前的?手臂,在她?试图挣开之时反倒宛若铁箍般死死烙印在她?身上。
她?双眼缓缓瞪大。
既然方?才已见过一面的?南门星此时出现?在此地,那么?莫非……
就连顾光霁,甚至墨修然,片刻后也将会一个不落地现?身?!
似乎是为了应证她?几乎来自于本能的?猜想,下一瞬,便感到一阵极为熟悉迫人的?霜雪寒气无?声无?息地在整片空间之中蔓延,
似是一瞬间自暖融的?苍冥殿宇之中飞身而出,置身于千里?冰封的?苍梧雪原之中,就连肌理都?似是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疏寒,不由自主地激起阵阵颤栗。
然而遥遥顺着这冰寒之气递入三?人耳中的?,却是一道天生含情的?清朗声线,此刻却蕴着几乎满溢而出的?讥诮:
“柏己受封印在苍冥深渊沉睡了千年,你这话骗一骗他倒是不难——不过,我倒是从未听闻封王台办过什么?喜事。所谓的?‘无?名无?实’,你莫不是也应当给自己算上一份?”
没关系,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哪怕是社?死,她?也没在怕的?!
温萝心下翻来覆去地默念几遍,直到心头那阵不可自抑的?将要溢出屏幕的?尴尬平复了些?许,才强自定了定心神,抬眸视死如归地向门外望去。
她?此刻已不知何时褪去了属于公羽若那一身清冷如雪的?青玄宗道袍,一袭烟粉色的?罗裙包裹着曼妙纤细的?身体,宛若春日娇艳欲滴的?桃花般清丽动人,
几乎称得上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面容之上,那双比起山涧清泉还要更为清澈莹润的?瞳眸平静无?波地睨向殿门,无?端显出几分不可近亵的?神圣之感。
然而,与她?面上淡然圣洁神色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她?却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态被一人紧紧拥在怀中,还未来得及挣脱的?纤细手腕却又被另一人死死扣在掌心。
画面无?端显出几分凌乱又放纵的?禁忌一般的?美感。
大敞的?殿门旁,缓缓显出一道逆光而来的?颀长身影。
墨修然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华贵的?大红喜袍,
艳极的?色泽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突兀艳俗,反倒与那张天命风流的?俊美容颜交相辉映着,几乎能够溺毙这世上一切浮华微芒,更显出几分令人心醉悸动的?魅力与迷人。
望清殿内的?景象,他面色微微一僵,脚步不由自主地更快了几分,
几乎只是眨眼间,便飞身而起欺近僵持的?三?人身侧。
然而比起墨修然,在场的?剩余两个男人面色显然更难看几分。
在他满身刺目的?红上一扫而过,南门星唇畔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睨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视线若有所思地重新挪回那一袭如烈火般,炙烤得他心头燥郁至极的?喜服,似笑非笑地更向温萝耳侧隐约地靠近了几分,“怎么?,你穿着这一身是想要告诉我,你是那个‘有名有实’之人?”
墨修然依旧在笑,只是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却隐约沉下了流光溢彩的?眸光,语气淡淡:“是又如何?比起你,我似乎显而易见地更在此事上具有几分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