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美美睡了一觉,转日晨曦照茜纱,帐里慵然唤了一声,翠钩将绮帘挑起。
韶白笑脸道声早,窃蓝在一旁捧巾静候。
才睡醒的少女眸色泱泱,几缕青丝垂在雪白的腮边。她接过香茶漱了口,瞧见槅扇儿外影绰的人影,揉着眼软绵绵问:“怎么站着这些人?”
窃蓝回道:“是老爷早起遣来的,说让姑娘挑几个顺眼的留下使唤。”
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像一排水嫩小葱儿似的,云裳探身望去,甜甜一笑:“父亲知我。”
点了四个最灵秀的放在屋里,见她们身上一色是茜襦粉裙,云裳笑道:“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便是穿得好看养眼,一会儿各发几分银子去裁衣裳,不拘什么料子,只消不重样我便喜欢了。”
这四个丫头领赏出去,小脑瓜里全是懵懵的。红珠不可思议拉着绿袖的手看,“方才姑娘说什么?你的手指真美,往后别做糙活少沾水,做些捧衣奉菜的事便是了……”
绿袖顾不上欢喜,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同伴的头发:
“那也不如合欢藉着一把好头发,便得了姑娘一支点翠珠钗,我的天爷,那珠子足有顶指这么大,怕是一年工钱都抵了吧……”
这样的主子家都不能用体恤下人来形容了,简直是把她们当成小妹妹一样打扮啊。方感叹不已,紫藤目光一转,突然提高声量:
“先前小蕊那几个说甚么大小姐的份量不如二小姐,努着劲儿想去翠琅轩当差,结果如何?方才咱们姑娘可压根瞧都没瞧她们!”
迎面走来翠琅轩的大丫头问春,听见不由皱眉,上前道:“还没攀上高枝,就敢背地编排主子了,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你们……”
“问春,罢了。”华蓉从后面走来,面色淡淡的,不知方才的言语听去多少。
四小婢赶忙向华蓉行礼。
二小姐待人一向宽和,她们只是看不上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对二小姐并不敢失礼。问春还要说什么,被华蓉打住,“走吧,去向姐姐请安。”
云裳在镜前梳妆。
爱美色的人也使得美色,云裳梳头不用旁人占手,十根灵巧的指头拢发翻转,一只精致的灵犀髻转眼便成。
点脂时分,檀口雪腮的镜中美人看向窃蓝。
屋里没有外人,窃蓝低声道:“回姑娘,夜莺查了近半年时间,可惜那一位私事遮得极密,能挖到的有限。
“只有一件关于身世的,据传汝川王的生母荀氏,本是当今婉太后的陪嫁,在淳元先帝还是太子时做了媵妾,有一回游园却不知怎的被高宗看上了……先帝便将荀氏献给父皇,后来诞下汝川王……”
事涉两代帝王阴私,窃蓝说得极小心,云裳听得眉心波澜微动。
她外表有着南人的柔婉,骨子里却是爱憎分明的北人习性,若非不得己,不愿意揭人陈年伤疤。
端着画眉的手,云裳对这些不予置论,“不问这些,你只说他可曾与咱们府上有任何往来?可走过暗账?”
夜莺是匿在稷中学宫的江湖人,学宫对他有恩,半年前得知他要入京,云裳便托他调查这件事。
她曾起疑父亲之所以送她远离家乡,是忌讳着京中哪一方的势力,怕她成了受牵制的筹码。
毕竟当今天下,太子年少而未冠,太后扶持太子联合母族婉氏,与摄政王分权抗礼,父亲官拜上柱国,手里又攥着足以倾覆一城的财权,无论对哪一系来说,都是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当今楚国最惹不得的人物,可不就是那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窃蓝却摇头。
不是没有,是查不到。
“不过有一事奇怪……”
窃蓝才说一句,倏然住口,随即外间传来一道娇音:“姐姐起了吗?”
华蓉带着小婢满面笑意地跨进门,云裳起身相迎。
华蓉今日穿着一身贞黄楚云衫裙,颜色柔嫩可人,发饰仅一支独玉钗,彬彬福身:“昨夜怕姐姐认床睡得不适,这一早便来看你,想与姐姐一同去饭厅,不曾打搅姐姐吧?”
“哪里的话,谢蓉妹惦记。”云裳收起心思,同华蓉一道去用早膳。
华年早早命厨房备了一桌江南口味的早点,趁着高兴,也请来王姨母一同用餐。
王氏名义上是华蓉的姨母,说到底与华家攀不上关系,平日没有资格入正堂饭厅。好不容易得回脸,王氏识察眼色,把热情全用在了给云裳夹菜上。
“……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
云裳勉强用了半碗猫耳朵,当着阿爹和满桌子佳肴的面,没好意思说她之前在学宫几乎都不吃早饭。
美人的胃能叫胃么?那也该如苏绣香囊一般,只能容纳对肌肤与身材有益的精致食物。
王氏还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姐儿回了家便要多吃些,可怜见的,在外这些年瘦得如此。这几日便让蓉姐儿带你四处逛逛,好结识些公侯小姐,什么大公主家的白小乡君、兴平侯家的小孙女,和我们蓉儿都玩得好呢……”
“姨母,”话还没说完,华蓉满脸尴尬地打断她,“吃饭吧。”
华年端坐主位,夹起闺女碗里的蟹蓉酥送进自己嘴里,淡定道:
“裳裳才回京,不宜太张扬。倒是你傅叔叔是爹过命的兄弟,既回来了,不可不去将军府拜见,明后两日你要吃斋,便十六去吧。”
“好。”云裳笑应。
华年转对华蓉笑道:“正好蓉儿与傅家那丫头也熟,到时候领着你姐姐去认认人。”
华蓉知道爹爹是为她解围,勉强微笑,乖乖地答应一声。
待出了厅子,她脸上的郁色便藏不住,一路忍到鸣珂院,屏退下人关了门道:“姨母太不知分寸了些!姐姐是什么身份,用得别人抬举?你话里话外贬她一分,叫父亲怎么想?”
王氏鲜少见华蓉发这么大的火,唬得没了主意,觑脸讨笑:“我的儿,我何曾贬她的,倒是人家眼高,从头至尾没叫过我一声姨母,我可有说什么?再者,妇爱俏老爱少,我瞧着那孩子的模样可人,心头一时也欢喜,只不过终究比不上蓉姐儿你……”
王氏平生最得意事,就是她本家的外甥女飞上枝头,攀上了聿国公这个高枝儿,连带她和儿子都硬起腰杆子,有了好日子过。
若非她知道自家姐姐嫁的是村汉,又死得早,甚至要以为蓉儿不是国公爷的养女,而是私生女。
毕竟国公爷这些年对蓉儿的好,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那有几分模样的嫡小姐?一个挂名不知姓的罢了。
华蓉面对姨母看似精明的脸,忍气低声道:“姨母当真空闲,便该时时督促表哥的课业,待表哥日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止姨母半生有靠,蓉儿亦得益,姨母可能明白?”
王氏连连点头,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难为蓉儿这么惦记她表哥,笑逐颜面:“明白明白,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嘛!”
……白嘱咐了。华蓉简直与她沟通不了,气得甩了帕子,兀自憋闷。
另一边,华年与女儿踩着石子路散步消食。
老将军惬意地抱着肚子,眯眼迎着朝阳:“乡间妇人,难免小家子气些,别去计较,多与你妹妹亲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