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寓兰觉得今儿主子爷的脸色喜恼参半,可为何喜又为何恼就瞧不出来,余光瞟向那位寒介士子一眼,赔笑道:
“王爷,此人是无涯书院的梁择乡,工书善赋,犹皓纵横之术,学问不输谢幼玉。”
澹台恂捋着花白胡子加一句:“以奇补正,用之期年名扬,藏之亦不过三载,天下能闻。”
合着这两位是给他荐才来了。容裔淡淡扫了梁生一眼,只这一眼,梁择乡便如被霜风划过面颊,不自觉矮了腰身。
容裔没有问名,与澹台恂谈议吏部拔擢新吏之事,老大人走后,又与折寓兰说几件不轻不重的公务。
折小郎君难得青眼一人,话头不断往梁择乡身上引,容裔这才正眼看向让他的两位肱骨都美言的年轻士子,“才学不输谢幼玉?”
梁择乡振振然揖手,颇有几分耿介风度。方欲答言,府院西南高树上突然传出重物落地之声。
“芭蕉喜?”折寓兰当即拧眉。
芭蕉喜谐音八脚蟢,正是西宫婉太后张开的蛛网上豢养的探秘使,想来是大不易混进来一个,却被府内蝇卫发现,破了马脚丧了性命。
梁择乡埋着的脸上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得意什么?”容裔看都没看他,一句道破令梁择乡顷刻心惊,“谢璞入东宫本王都懒得理会,为着个二流货色,婉氏倒小器起来。”
冷淡的语锋突转:“你,骂过本王没有?”
梁择乡尚未平缓的心又是一跳——天下读书人尽骂摄政王,这问题,是考验还是陷阱?
不消须臾,冷汗浃湿梁择乡后背,他令自己强行镇静下来,咬咬牙跪倒回道:“学生钦慕王爷龙象大材,此身愿为王爷谋划策力,肝脑涂地!”
容裔打出生起就不知什么叫折节下士,似诮不诮地盯着他,“儒者三寸舌,货与帝王家。是真心为本王效力,还是不服同门,借着东风搅弄云潮?真当自己才堪佩六印了。”
“……”折寓兰:知道九爷嘴毒,可这话也说得太狠了。
读书人哪个不要面皮?梁择乡被话中软刀子捅得脸色当即紫青,一身半折半鲠的骨头,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折寓兰意外王爷如此拒才的反应,正要帮着缓颊几句,又听容裔道:“本王府上砖瓦不跪死人。”
折寓兰闻言一息没敢耽搁,麻溜拉起梁士子送人打道回府了,生怕晚一刻出人命。
同时他也确准了,王爷今天心里是真有不痛快。
等转回头,年轻的秘书郎不由苦丧着脸:“爷,文无第一,毕竟是洛北挂上号的人才,您这……”
他不怕太子得谢璞佐弼,谢幼玉名动洛北,他折不弱也不是吃素的。只是近些年,他一直发愁王爷这个贬杰拒才的脾性,前前后后多少投书自荐的饱学俊才,都因贴了摄政王的冷脸,失望之下转而投太子的智计频出、做檄文的含沙射影,七七八八都树成了对敌。
若在从前,折寓兰还会以为九爷没有反心,退让东宫一步,可如今明明已针锋相对,不为自身谋去路,难不成真要让九鼎于那偏安江左的临安王?
“爷,谢璞已向东宫献策重立太学。”折寓兰压低声音,“古语说得人才者得天下,一旦太子促成科考重开,天下学士皆成太子门生,彼时议之晚矣啊。”
正想让玩乐当行的折寓兰推荐几家江南酒楼的容裔闻言,淡淡抚去落在肩上的一片桃叶,“重立国子监?”
·
“重立国子监。”
自江南远道而来的禅杉恭坐聿国公对面,以茶水代毫墨,在梨木几上不轻不重划出一道线。
“若谢璞真说动太子殿下开科,近水楼台,入仕者必然大半从无涯书院中择取。而姑苏左近临安,小可出门前,临安王已有纳稷中学宫入彀的试探之举,如此坐视下去,非但南北衣冠将割裂对立,中原文脉不得幸免,恐怕连中原之南北都……”
华年一抬眼皮,这位稷中学宫的二掌门及时煞住尾音,习惯性摸摸鼓凸出布料的肚皮,神色不改呷一口茶。
大弥勒肚对着小弥勒肚,半晌,华年不甚热情道:
“老夫只懂得动刀动枪,华府也向来不涉朝政,二先生请托老夫引见摄政王之事,恐力有不逮。再劝二先生一句,那一位比不得庙里佛陀,也不是书院儒师,一句话谏不好,有来路没去路的,我家姑娘会伤心。”
云裳的这位二师兄涵养极佳,白净无须的圆脸笑得喜气:
“国公莫多心,晚生来前掌宫师兄只给了邸址,要晚生顺道探望小师妹,直到方才打门,才知小师妹这些年瞒得我等苦……”
正说到这,他从江南带来的碧眼尺玉“喵”地一声,晃着茸茸白尾撒着欢儿跃出槛去。
娇音随之在外响起:“雪球儿!是谁来看我啦,蔺三师兄还是小晴师姐?”
少女因惊喜一扫方才在小巷的憋屈心绪,团抱猫儿跑进门,雪绒衬玉腮,人比狸奴儿更娇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