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怪梦混乱颠倒,清早云裳起来,眼圈都熬得?乌青。
窃蓝看着姑娘面色不?像,从王府随备随到的?膳房要了热水和一小碗清酪粥来。
她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见姑娘气得?嘴唇发抖,还是早年?学宫时,一个顽劣的?小弟子在有?琴掌院珍藏的?七修类稿竹简上刻王八,被她们姑娘逮到了,替大师兄心疼不?已,拿着戒尺将那小鬼抽得?鬼哭狼嚎。
罚完以后姑娘还是心疼镇宫之宝被糟蹋,郁郁不?舒怀,最后是有?琴掌院亲自跑几里地买回一碗热气未散的?清酪粥,温声细语才把姑娘哄好。
照昨晚那个情形看,姑娘比那回生了更大的?气。
能是什么事呢?
但?见云裳起身拢了发,先背过身给伤口涂祛痕膏,自己将纱布缠好遮住了左眉,才出来净手喝粥。
一口带着时令花香的?清甜奶味在唇齿间逸开,神情方好些。
窃蓝心松一口气,瞧着手边那本?诗集,试探着问:“姑娘,记得?这本?册子是蓉姑娘上回给您的?,里面的?诗是张公子誊录,可有?什么不?妥吗?”
云裳下颔紧了紧。
华蓉——她这妹妹的?心机,可真是太“妥当”了。
“先不?说这个。”此时她身在王府出不?去,不?过那一位在华府里也?跑不?了,账早晚要清算。云裳眼里闪过一道晦光,为免窃蓝担心,岔开话题:“这小粥口味地道,王府中也?有?厨娘来自江南?”
窃蓝顺着话道:“疑惑的?就是这个呢,点这道吃食原不?过想碰碰运气,谁想厨房里真就做了出来。
“我多嘴问了一句,那掌勺的?大哥说王爷三四?个月前特意吩咐调进了几名江南厨娘,所以做得?。说王爷平时又不?吃江南菜,这还是她们第一回开火。”
窃蓝一心想说些闲事分?散分?散姑娘心绪,唠唠叨叨一堆,见姑娘反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慢慢用完了一碗粥。
饭后云裳照例服药,心思浅显的?韶白没看出姑娘心中藏事,说不?如出门走一走,昨夜落了几点微雨空气正好。
按安太医的?意思,云裳伤口结痂后早可以见风了,饶是如此,云裳还是先换了厚重的?纱布,又在鬓边斜簪流苏钿以作缀饰,再在外?面戴一顶长?纱及腰的?帷笠,朝镜子照了又照,确定半点折损容颜的?瑕疵都曾露,才肯出门。
清翡阁里外?伺候的?,都知道这位姑娘在王爷那里堪当观音菩萨供着的?,虽没见王爷过来留宿过,无一敢怠慢。
云裳不?欲多事,只道在近边走走,多日不?见阳光的?脸色雪白,挑开纱帷向东南方的?天空望了望。
“也?不?知爹爹这会儿早起用膳了没有?……”
阁楼左近有?片不?输西郊行宫的?莲池,一大清早锹土声声。
云裳经过时在池外?围的?幛子旁看见付六,身旁的?韶白与他混的?熟,脆声问道:“付六哥,这在做什么?”
付六看见云裳忙见礼:“姑娘恕罪,是不?是扰了姑娘的?清净了?”
云裳摇头,见那广池中红莲倚偎,胭脂湿衣,开得?好生盛大,另半边却翠残红销泥土填池的?,惜花心起,凝眉道:“好好的?花折腾什么呢……”
付六心累地想,这话您该问王爷,三个月前一动嘴皮说要建池,紧赶慢赶弄好才多久,昨儿三更天从外?边回来又下令填池,这几十来号伙计从半夜吭哧吭哧干到现?在,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没等开口,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喜欢这池塘?”
容裔不?知何时走近,身上穿着家常洒腿青衫子,墨发未冠披散在肩头,是难得?一个休沐日。
诸人赶忙见礼,只有?云裳侧身避了避。容裔目不?旁视走到她跟前,又将方才那话问了一遍。
云裳心想你家的?池子是挖是填,与我喜不?喜欢何干?
被那双侵透极强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她揪着帷角随口道:“只觉有?些可惜罢了……王爷自便。”
容裔发现?了,这樽小花瓶心里别扭时就叫他“王爷”,着恼时就说“你”,有?主意得?很,偏生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看着那不?近人情飘来飘去的?遮纱容裔心里头燥,转头看了眼红莲池,“那就别填了,留着吧。只是外?围需建阑干,往后你万不?可靠得?太近。”
最后一句话是对云裳说的?,倒像女子不?是在这里小住几日,还有?天长?地久好厮磨。
云裳闭口不?言,心说我明儿就家去,何来的?往后。
上头一支嘴,付六跑断腿,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战战兢兢问:“爷,已经填了三成了……”怎么又不?填了呢?
“嗯,就如此吧,填上的?地方建个水榭也?一样。”容裔看向云裳,“后园有?片花林,带你去瞧瞧。”
云裳原想回去了,听见花林心念一动,想了一想,隔着纱帷小心按了按眉上的?流珠钿,确定妥帖,才矜持地点点头:“客随主便。”
容裔看见她的?小动作觉得?有?趣,眼里溶进几缕柔晖,当先领了路,青丝长?袖随风飘飏,端的?翩翩徜徉,没一丝架子。
付六瞧着二者金玉般配的?背影感慨:原来王爷也?有?不?阎王的?一面哪,怕只有?华姑娘这般风姿绝代?的?女子,才配令百炼钢的?王爷化绕指柔吧——就是话说回来,王爷长?手长?脚的?走那么快,也?不?知等等华姑娘,啧,多娇贵的?姑娘能受得?住这么不?解风情的?王爷?
胡乱操了一闲心,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云裳亦步亦趋地追着容裔的?步子走,纱帷与束绦盈盈后飘如仙袂,打远望去便是一幅吴带当风的?芙蓉景。
容裔却不?回头只顾走,他摄政王做久了,从来是臣秩侍从跟在他身后,未觉什么不?妥,云裳也?不?示软只顾走,独在心头嘀咕:这到底赏花还是赶集呢。
忽而?鼻端传来一阵清涤的?花香,云裳眼睛明亮,抬目便见一望无际的?娇黄间朱红,正是品种稀罕的?黄鸢尾花,在中原十分?鲜见。又有?那石榴蜀葵点缀两旁,宛如红衣小婢为娇女打扇,心思极巧。
云裳见花心喜,满满吸了一鼻子香,不?得?不?由衷感叹,“王爷雅致。”
容裔回过头,立身一片鸢海前,身后黄白游的?颜色,衬着他宛如墨描的?飞鬓长?眉:“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就好。”
他语气寻常,云裳却实实在在地怔住,随即想起早起那碗江南小吃,“为何……”
她告诉自己不?要顺着他的?话去想,可那江南厨子是三个月前请来的?,而?这花林看花泥的?翻新度,移栽来没有?一季的?时间作养护长?不?了这样好……
三个月多前,正是她回京伊始,也?是容裔调查过她之后。
仿佛一切真如他所言,她不?曾见过他,他却留意她许久。
但?这可能吗,云裳想来想去,不?觉得?如此相貌之人她当真见过的?话会忘记。
那他又是何时见过她的??
“因为我……”
“别!”云裳闻神忙道:“你别说,我不?想听……”她当真怕了这人总自顾自说些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容裔依旧道:“我在林中植了四?季之花,桃红宿雨,柳带春烟,秋日有?菊寒冬赏梅,四?季锦绣不?败,你便不?会伤花难过了。”
云裳:他是怎么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番体贴周到的?话的?……
不?过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云裳打小爱花如友,她幼时最大的?愿望,即是有?朝一日揽天下名花尽入后园,如此她每日可以与花为伴酌酒丹青,不?理凡尘俗事,便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谁道这般童稚的?想法,爹爹都没为她做到,却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替她完成。
不?相干的?人……云裳头一回对这个定义产生动摇。
一朵黄鸢经风坠落,云裳下意识伸手接住,莹玉的?掌心呈着一片娇黄,分?外?夺目。容裔喉结轻动,侧身挡了一步。
他忘了昨夜落雨,这地上有?不?少落花入泥,想到上一世?小花瓶看见落花的?难受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谁知不?动还好,他一动作云裳便不?解地看了过来。眼见她盯着自己脚下看,容裔暗怪自己思虑不?周,干巴巴地开解:“这花……开开败败都是常数,莫伤心。”
云裳奇怪:“此花败后彼花开,四?时流转,春风不?尽,实是常事,有?何伤心处?”
她心道这位爷看起来生冷,原来竟有?这片小女子般的?爱花心思,落一瓣花也?在意,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容裔闻言心里一惊,那个他一直不?去深想的?念头又一次迸出来:小花瓶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那个会为着一朵落花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那个会眨巴空洞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姑娘,不?见了。
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也?好,至少如今她不?会傻傻地为他挡剑,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容裔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可他看着女子的?眼神,分?明充斥着满满失落,空落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掠夺。
云裳无意间抬头,被这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震得?如坠冰窟。
她认得?这眼神……有?时爹爹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追缅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