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点点头?,余话回家解释不迟,眼下且命二人收拾东西,预备打道回府。
她来时是只身一人,用物一概为王府所备,但?女?子家私用的物件,断没有留在外头?的道理。
在王府周旋这几?日,本是为了打探容裔,但?满以为冷漠无心?的一个人,忽然给她来这么温情一招——云裳吃软不吃硬,在脸皮厚度这方面自认弗如。
想离开王府,便要先向容裔摊牌,去往他?书房的路上云裳胡乱想:容裔得知自己被骗了以后,会露出什么表情呢?左不会后悔替她画眉了吧……
一路上王府仆役见云裳则颔首躬身,王爷许此女?出入无忌,便也无暗卫出面拦阻。
付六不知从谁嘴里得到消息,激动地来到清翡阁:“姑娘当?真地清醒好转了?奴才便去告诉王爷这大好消息!”
韶白忙着收姑娘穿过的衣裳没空闲,窃蓝出来淡道:“不劳总管费心?,我家姑娘自去向王爷辞行了。”
付六一愣,脸上喜色还未褪,不好的预感升上来,“姑娘、去哪儿?见王爷?”
窃蓝向东面檐角雕白玉的阁子努嘴,“王爷的书房。”
天爷!付六双眼猝黑,当?即没站稳跌下阶子,试霜阁哪里是王爷的书房,那?可是闲者靠近格杀勿论的大楚小朝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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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霜阁内,男人倚身坐在渌沉楠木书案后,束发未笄冠,手里把?玩着一枝青墨细毫,比平素多了分慵懒之色。
与此相?对的,是鼎墀下文渊阁阁老?快气上天的两缕白羊胡:
“毛羽不丰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王爷既打算重开太学以续文道,便应放下旧怨,对这学监博士的人选更该慎之又?慎,毕竟是传道授业之师,王爷要推穆家那?不满二十岁的纨绔头?上去,恕老?臣不能认同!”
“什么续不续文道的,阁老?做什么高抬本王。”容裔漫不经心?,直将吹胡子瞪眼的澹台恂当?成戏台上的咿呀老?生,下巴往他?旁边人一点。
“你?问问他?,当?年烧太学的时候这帮文人怎么骂的我,茹血蛮人?百代祸首?亡国嚆矢?”
容裔好脾气地笑一声,“本王心?眼小,就指着这点旧怨寻乐子呢,为何要放下之所以答应重立太学,为的也不是天下,阁老?一定要本王把?话说白了?”
摄政王话没说白,澹台恂的脸黑了。被点名的折寓兰心?里打鼓,怎么爷这几?日脸上笑模样见多,逮谁怼谁的疯劲却比以前还厉害了?
崇文三?阁里就剩这老?头?儿?还心?向着摄政王了,折寓兰怕真把?人气出个好歹,开口打圆场:“王爷,今日召见无涯、稷中、以及江淮北迁的几?位世家嗣承子过来,一会儿?人集了,您……言语三?思啊。”
容裔瞥了他?一眼,才要骂人,外头?通报:“稷中学宫有琴掌院到了。”
有琴颜此日风采蕴藉依然,缂丝带上佩玉鸣琅,入阁后团团揖礼,而后笑对澹台先生:
“小子方才等候时听得先生一二高论,先生不免只知其一未明其二了。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若有真材实学,何必在意年岁出身?文林此行,正欲向王爷推介敝学宫一子湛氏,此子文才思辩皆为不世出的敏智,窃以为,堪得新太学一席之位。”
容裔眉间微动,若有深意地打量他?。
折寓兰耳目颇广,听了便道:“掌院说的可是那?位名声很不小的湛让?”
见对面点头?,折寓兰长吸一口气:“嘶,那?孩子今年才十四吧!”
有琴颜笑意温煦:“不到,离十四岁生辰还有半年。”
澹台恂长袖直接摔出两管风,几?乎抡到有琴颜脸上,愤然甩门而去。
有琴颜不为所动,笑容依旧得体而温润,向上座者施施然拱手,“好了,腐板者已去,王爷现下可与在下等好生议定新法了。”
折寓兰心?中的震撼几?乎透顶而出,这是气死人不偿命、杀人不用刀啊!亏他?先前瞎了眼当?这位是谦谦君子,好啊,这位江南文林掌擘的水,可一点不比别处浅。
“有琴文林。”
容裔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慢慢念出他?的名字,终于舍得撂下手中眉笔,目攒锋芒:“你?这样的人,名声怎会不及洛北幼玉呢?”
“大概是因为,在下不才吧。”有琴颜笑得毫无破绽。
半刻钟后,洛北郁陶君、东宫谢幼玉、姑苏百年书香云家嫡子,以及清河名儒崔士友,并?折、颜二人,齐聚摄政王府试霜阁。
新国子监五个太学博士之席,加上唯一一个总领祭酒之位的唇枪舌辩,在这些当?世最为出挑的青年才俊中就此开启。
云裳便在这最为不凑巧的时机误撞了过来。
隐在暗地的蝇卫对这位姑娘的脸可谓认得烂熟,杀机一点没动,乖觉报了进去。
屋里正是激辩到最不可开交的时候,容裔将扳指随意往桌案上一敲,满室噤声。
在场除了折寓兰,没人看出前一刻还面沉如水的容裔,嘴角竟融出些软意,偏头?:“请人进来。”
众人心?度不知何人能得摄政王如此优待,殿门一开,一齐望向门口的六男一女?通通怔营。
连有琴颜风度无双的笑容上都裂出一条缝。
门外那?姑娘渌鬓绾华发,一双翦水秋眸分外灵秀,那?对青烟胜岚的黛眉尤为精神,逆着阳光巧然静立,背后那?漫天金华,仿佛都为着渡她一身冰肌玉骨。
好一朵池畔初采下的濯露清莲。
云裳同样一头?雾水,这不是容裔自家的书房么,怎么聚了一群地品以上的俊男美女??
其中她所识者三?,根据他?们?的身份,云裳立刻猜到这些有品有职的人当?是在商议大事。
容裔所谓的“大议会”,竟非在朝堂,而是在他?家里……
云裳暗恼地咬了下舌尖,方觉阁内诸人都在打量自己。
文士间自有独特的气场,云裳在学宫浸润多年,临事并?不怯场,拱袖团团揖了学士礼,而后向此间唯一的女?子望去。
晏落簪,无涯书院唯一的女?祭酒,也是婉太后亲封的“郁陶女?君”,亲口称赞此女?“学富卓绝,风华一代”。
云裳怡然欣赏那?张冷玉清泉雕涤的面容,心?说还应加上一句:“天品姿妍,淑君之止。”
晏落簪同样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华云裳。
这两位女?祭酒一南一北王不见王,此日方为初见。而郁陶君尚不知晓云裳这层身份,只在入京之初,闻道摄政王藏了位国公娇女?在府内,又?有风传此女?才色双绝,颇承摄政王恩宠。
晏落簪以女?流之身入泮出仕,平生最瞧不起以色侍人的女?子,只看娇柔似花的华云裳一眼,便淡然收回视线,心?道不过如此。
她身后的云氏少君看清云裳面容,目露极诧之色。
不知谁轻咳了一声,众人这才回神,纷纷颔首避忌。
云裳自己却并?不怕人看,容裔也没想藏,他?就是想当?着谢璞和有琴的面儿?,显摆显摆只愿跟着他?走的姑娘。
两人视线相?碰,云裳蓦地意识到:她此刻在容裔眼里,还应该是那?个不认人的小傻子……
仓促间什么解释都忘了,对上那?对促狭的眼,云裳下意识道:“我、我好了……”
容裔丝毫不觉突兀,还顺着话音回答:“好了便好。”
什么好了,王爷把?这姑娘怎么着了?低头?的男人们?心?里禁不住胡猜乱想,这姑娘的一把?娇音,可真软出水来了……
云裳红着耳尖立不住,转身便走。走出老?远才想起疑心?容裔那?过于平静的反应,心?惊肉跳:难不成他?早就识破我了?
“师妹。”
有琴颜从身后追上来,云裳向他?身后看,只有大师兄一人,讷讷问:“商议结束了吗?”
“差不多。”有琴颜含糊一句,云裳便知道师兄是担心?她才辞了出来,忙道:“师兄,我与摄政王并?无瓜葛……”
“师兄晓得。”稷中掌院温柔地笑看她,回想方才小师妹促然见到众多人洒落从容的风姿,很觉欣慰。
不过云扬那?厮一个劲儿?盯着师妹瞧,未免太不知礼,不喜道:“师妹,你?从前可与云家的嫡长孙见过?”
云裳呼吸忽滞,:“……师兄说谁?”
“姑苏云家人。”能称得“姑苏云家”的只有那?一门,有琴颜简单解释道,“南北榜敲定在即,江南的临安王有强扣士子不入京的意向,月前云家举族迁入梦华,以后想必就在京中扎根了,不止云家……”
后面的话云裳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有“姑苏云家”几?个字穿透耳蜗,在血脉里乱迸。
勉强别过有琴颜,她冷着眼神往回走,恰好韶白窃蓝收拾妥了行李,一见姑娘的脸色,不由?打个轻颤,“怎么了?王爷为难姑娘了?”
云裳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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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上一个泡沫坚固的谎言戳破了,容裔想小姑娘面皮薄,再歪缠也没意思,这回没拦着,派人好生将她送回华府。
云裳前脚才到家,从王府出来的云扬跟着便弃车骑马赶回家里。
云府在京城安家的新宅子还有诸多东西未收拾归拢,院子里搬箱卸栊忙得热闹。
云扬穿过忙活的下人,来到云老?夫人屋里,顾不得虚礼,颤声道:
“母亲,今日孩儿?在摄政王府见到一人,她与我长姐……姐姐她可能没死!”
历代有清儒之名的云家当?家人月支氏放下香匙,霜白鬓眉边的皱纹深了几?分,“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便这么回来了?”
聿国公府的鸣珂院,王姨母拧着帕子道:“她不清不白留在王府这么久,我蓉姐儿?的名声都被带累坏了……她什么名份都没捞着,就这么自己回来了?”
却说栖凰院中,众环婢见姑娘回家欣喜,各自扫洒铺床,不亦乐乎。华山闻信,亲自捧了老?爷离京前交待下的账目、私印,以及数句口信过来。
云裳沐浴后换了件八幅月锦裙,重施粉黛,命人搬把?太师椅坐于庭院当?中。
这位华府嫡女?按下了账册,眉动眼不动道:“烦管家去翠琅轩请二姑娘过来,我有话问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字数多对不起晚了,跪键盘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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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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