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厅中之人才因容裔那番惊世骇俗的剖白缓不过神儿,忽听云裳脱口这么一句,冷汗都快透体而出了。
偏偏容裔觉得?她的发音糯软好听,却不懂得?含义,笑问:“什么意思?”
在场的姑苏人被摄政王笑得?绝望:是?“你猪脑子坏了吗”的意思……
容裔是?谁,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这位华小?姐说骂就敢骂,磕巴都不打一个,可见这二人的关系确不足为外人道。
跟着长嫂过来的云氏三房老太太埋着头跪在地上?,心里就剩一个悔,不但后悔还后怕——
她原以为是?到国公府见世面顺便捞关系来的,怎么也没想?到,老嫂子连这位华小?姐背后有什么人撑腰都没摸清,就敢太岁头上?来动土了!
下意识急出苏音的华云裳说罢,也自觉出格,换了梦华官腔低道:“你胡闹什么?”
阿爹还在外征战,她一个人守着华府只愿风平浪静,可不想?以这种方?式一朝成名天下知。
容裔胡闹的勾当却还在后头,只听玄玉扳指随意在高脚几上?扣出一声响,二十余形如鬼魅的影侍卫现身堂中。
眨眼一瞬,华府宽敞的大厅霎那逼仄,甚至惊动了华府自家的暗卫。
窃蓝下意识挡在姑娘身前,被眼前这片浓重的阴翳之气惊得?心血凝滞,“这是?……”
摄政王最?秘不示人的蝇营二十八卫,除了随华年赴北的“参”、“柳”,在外办事的“奎”、“娄”,其余二十四人齐齐整整地现身在云裳面前。
他将保障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秘器,如此?大方?亮了出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诚意了。
一入蝇营便终生?不见天日?的蝇卫们,借了主子红鸾星动的光,竟有个一朝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做惯阴私事的阎罗眼纷纷仰望云裳,简直要将这位未来的王妃当成菩萨供起来。
云裳被一众肉麻的眼神盯得?直起鸡皮疙瘩。
“认认你们的小?主子。”容裔在旁不嫌事大地裹乱,“往后见她如见本王,护她性命如护本王,出一点差错……”
后果不言自明,一屋子煞星纳头便拜,拜软了云裳的双腿。
容裔也不想?他们吓到他的小?姑娘,见意思到了,信手一挥,厅子中央仿若一团黑雾旋风过境,前一刻还令人难以忽视的二十几人来去无踪。
“方?才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吗?”容裔闲适地拂了拂衣袖,“不必在意本王,姑娘请自便。”
眼下除了云裳,哪还有一人敢开言。
云裳看着下头玫瑰椅上?那声色内敛的男子,他们此?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府试霜阁外的不了了之,那时她尚有诸多猜疑疏防,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他在而备感心安。
容裔若有所感,蕴着几分淡薄愉色的剑眸撞上?来。
云裳下意识错开眼,往跪了一地的云家人身上?扫视一圈,扶着窃蓝的手慢慢坐稳,命人将月支氏等扶起备座。
有些账,是?要平平等等,让对方?心服口服地清算来。
“方?才云老夫人口口声声自称外祖母,要做我的主,”云裳的声音不动情?绪,“请问一句,我母亲的名字还在云氏族谱上?吗?”
当年母亲离家之日?,名字便被当面从家谱上?剔了下去,这是?爹爹亲口告诉她的。月支氏理?亏,嗫嚅了几番失色的干瘪嘴唇,慑于摄政王之威,半晌未言。
云裳双目紧逼着那副苍老刻薄的面孔:“老夫人不必顾虑,摄政王讲礼也讲理?,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是?啊。”容裔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善如流地接口,“要是?当年有人肯耐心与本王讲讲礼法,本王那几位好皇兄的人头,哪至于被本王割下来挂在宫门上?,血迹清理?起来都麻烦得?很呐。”
这宫闱秘言一出,以月支氏为首的几人心若擂鼓。她们直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要论起真正的蔑视礼教践踏人伦,谁能出这位十四岁屠皇室宗亲的摄政王其右?
云裳不赞同地嗔去一眼,容裔哑笑挑眉,做了个我闭嘴你来说的手势。
等了好半晌,月支氏混浊地憋出一句:“她是?她,你是?你。”
“她如何,我又?如何?”云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所以你是?不肯承认,我娘是?你们云家害死的了?”
“什么?”月支氏闻言惊悚,下意识道:“休要胡言,她离开云家时还是?好端端的……”
“是?啊,那是?因为我爹从白绫下抢出了人,否则我娘的生?命便该结束在当年,不可能有我出现在世上?,更不可能在今日?当面质问你做下的事。”
她的音量并不高,却字字诛心:“我娘没死在那场兵祸里,回家却面对亲生?母亲的一根白绫,云家百年清誉,就是?这么泥古拘方?的清?草菅人命的清?明明我娘才是?受害者,你们却做了比匪寇更狠毒的事!
“书香之家不懂得?亲疏内外,不懂得?经权是?非,成日?只知抱守着一块御赐丹书——你们凭什么?”
月支氏被小?丫头的伶牙俐齿激起了火,“先贤有言: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我云家家训历来便是?如此?,即便是?亲生?女儿,老身也不可能徇私!”
云裳睨眼:“说这话的太史公辱身存世,遂成千代青史,怎么没听说他老人家去上?吊?”
月支氏一噎,哆哆嗦嗦道:“汉时班大家作?《女戒》,明言女子当贞静守节,你母亲一朝陷于闺阃之外,身躯为匪人所见,不自尽以全名节,更待何为?”
“班昭女戒?”云裳冷笑,“班昭自己助邓太后临殿问政,在朝中位极人臣,所见外男何止上?百,哪一条符合贞静藏闺之名?已所未欲,施于他人,好气派的道理?!”
“……”月支氏支吾半晌,强提一口气道:“那孔圣先师的话总不会错,圣人尚言君臣父子,三纲五常……”
“说起孔夫子,”云裳转而看向云扬,冰俏如雪的脸庞无一丝温度,“云先生?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最?该知道孔圣人是?如何诞世的?”
云扬浃汗讷讷道:“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所谓礼教,便像那路边手艺人捏的面泥,因百代世俗流转不同,礼的成了非礼,非礼的也能变成俗契。孔夫子的生?身父母只因年龄差距过大,不符合“周礼”便成了野合,圣人犹如此?,凡人何以堪?
以此?为标准勘定一身之罪,刑私一人之命,又?与江洋大盗何异?
月支氏被这一连串的反驳迫得?急喘几口气,指着云裳说了两个“你”,再?说不出一个字,似一张被风揭下的老树皮跌回椅子里。
云裳却没放过她,咬着牙道:“既通论语,你更该知道还有一句话——老而不……”
“嘘。”
不知何时近前的容裔拿食指按上?她的唇,低头瞧着那双忍红了的眼圈,这次直接拿指腹揩了上?去。
“别?勉强说伤人伤己的话,有人心疼的。”
如果华云裳是?他,那么无论她说多少伤人言语,容裔只会抚掌叫好。然而他清楚,这姑娘口不硬心更软,一时解气骂了这句“老不死”,可过后她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多少。
有他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她跌了身份去直面风霜刀剑。
“姑娘,你做得?够好了。”
容裔转身挡住她,睥着眼色扫向座下。结果,还没等摄政王白脸毒舌的功夫登场,那月支氏听出云裳未竟的后半句话,气得?直接痰风上?脑,歪着嘴角从椅上?跌了下来。
云扬赶忙去扶,容裔动作?更快,回手就把云裳的双眼给遮了,“啧,当心别?看,别?污了咱们姑娘的眼。”
云裳微怔。温暖的皮肤盖住了她的眼睛,却没捂住耳朵,云扬焦急而乞求的声音从堂下传来:
“恐是?大厥(中风)!这病见不得?风,华……姑娘,能否请你不计前嫌,先腾间屋子给家母安置,云怀逸感激不尽!”
云裳动了动嘴唇,听见容裔径先哼了一声,威沉的声音搔得?她耳眼发酥,“讹人也没这样的,回头在华府出了事,难不成还连累华小?姐害死了人?”
云扬心系老母,听不得?死字,又?不敢反驳摄政王,只能对着华云裳请求:“姑娘,我明白姑娘心头有大委屈,但请看在家母年事已高的份儿上?……她此?时当真不能轻易挪动,求姑娘救人一命,可好?”
“好笑。”容裔像和这家人杠上?了,半点不为所动:“当初你口中的华姑娘同样受伤不可轻易挪动,本王这才就近带她回府,怎么就成了尔等口中的行事不检?噢,等你们出了事,又?反口变成年事已高、请看薄面,本王倒不知,谁家薄面脸皮能厚成这样?”
云裳睫毛轻颤,在敏感的掌纹留下痒痕。
他不客气甚至称得?刻薄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替她讨回公道。
清凛的蔻木香带着窝心的暖意,一缕缕往她心臆里淌。
云裳费了些功夫才将那颗飘忽无迹的心按捺住,扳开容裔的手掌,看清堂下倒地的老人和混乱的家眷,淡淡吩咐:“华伯,将人安置到东厦,请崔医士来瞧瞧。”
她不是?月支氏,也不想?成为月支氏,即便心中有千仇万恨,做不出取人性命的事。
容裔怜惜瞧着他的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口不能言的华云裳。
如果没有重来一回的机会,他不会多事去查云家的旧事,也就不会得?知那失智的姑娘心里压着这么一桩陈年冤屈——那她会怎么样呢?
容裔再?一次发现自己的混账,前世他白白娶了人家姑娘,却连早逝的岳母是?什么人都懒加过问。
那么个看见一朵花凋零都会委屈不已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这些?
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正与云裳的目光相碰,后者倏尔惊触:又?是?这样的眼神。
许是?方?才他给的安全感太真实,让云裳几乎下意识想?问: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定了定神,屈膝真心实意地向容裔道谢:“今日?之事多谢王爷。”
一码归一码,她谢的是?容裔给她的这份体面,不是?她自己需要,而是?一个至尊无匹的人开口替母亲证明:一个女子被人所欺,并非她的过错,一个女子被人光明正大地追求,也绝非是?她没有廉耻。
女子生?于世行于世,亦可如男子般坦荡无瑕谪。
她清漪动人的目光坦荡无瑕地看向容裔,“我送,九爷出门。”
容裔错愕一瞬,继而目光大动,“叫我什么?”
“……”认真道谢全无他念的云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当先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