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学掌院忒欺负人也!”
国?子监偏厦中,一人忿忿收回千里镜,为落帽的云裳打抱不平。
他旁边一个没得?正形的膏粱子弟接过千里镜,窥向明伦堂中墨发垂落的丽女,且赏且怜,斜睨身边人:
“记得?世子爷是郁陶君的忠实拥趸啊,入京时不是叫嚷着非郁君不娶么,这么快就转舵了?”
先前?那人叹气:“井底之蛙,贻笑?大方?了。”
这两人便是青州世子容天?琪与江平侯世子郝穑,许是嗅味相?投,二人见过一面后便混在了一处。以他们?的身份,想混个前?排观礼的坐席不是难事,但难得?这一对纨绔还?有些自知?之明,没脸混在三千读书种子里,便与许多京城的闲散少爷军挨挤在这一处,一面观礼一面叽叽咕咕。
“哎,小王活到?如今,这位华姑娘是第一次让小王知?晓,原来‘好色之徒’也可以这般坦荡美好。”容天?琪摇头晃脑拽他的酸话,“不知?如我这等皮囊,能得?华姑娘几分青眼??”
名字就叫“好色”的郝穑翻个斗大白眼?,把千里镜不客气地拍在他身上,“你呀,惦记不上了。”
没见明伦堂中,那位冲冠为红颜的爷眼?看就要出面护短了么?
场中晏落簪瞥见容裔的动作,生怕老师落人口舌,以至局面不好收拾,忙上前?解围道:“家师一时不察,我为姑娘挽发。”
云裳若非觉得?当着众人面前?理发不雅,何用他人,自己便动手绾了。她轻摇头,落落大方?道:“方?才是小子冒状。不过崔夫子适才之言,小子试驳论之,养浩然正气,与保养容颜也并?不冲突啊。”
崔瑾为北学之首,半世养成一副尊长脾性,见这小姑娘披头散发还?有面皮言笑?晏晏,更?是来气,不豫道:
“志意修则骄富贵,内自省而外物?轻*,君子养身,莫善于正心诚意。如尔所言,汲汲追求于皮相?,此与以色侍人何异,与小人行径又有何异!”
云裳不能苟同,迎着犀利的目光反问:“为何定要将皮相?与心志相?对立呢,谁说色相?便是洪水猛兽了?小子方?才所言,人见色心喜,与见钱心动,见暴血勇无甚不同,本源不在于绝色灭欲,在于如何节制自省,只?要有节,那么……”
“一派歪理!”
崔瑾的养气功夫真不是白给的,一喝气势强满,根本不容人说完。
云裳再怎么样机敏,也不过年仅十五,在授业执教半辈子的前?辈面前?犹如开蒙孩童,下意识倒退一步。
有琴颜忍无可忍,正要起身,肩膀突被?一只?手按住。
有琴颜诧然回头,旋即目光大亮。
“先生是说她的话是歪理呢,还?是说稷中学宫的道理是歪理,又或者以为,亚圣门下尽出歪理,不值一提?”
清樾的嗓音一出,一个持扇青年排众而来,一双明亮的凤眸犹为出彩。
有人认出了他,惊讶之余兴奋道:“蔺三先生,是月旦评的辩魁蔺三先生!”
在蔺清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一个眉目出采的少年,三人身上穿着等样的青衿衫袍,却流露出不同的俊逸品格。
云裳见了他三人,把什?么辩论胜负一刹忘却,扑上去道:“三师兄,黄师姐,阿湛,你们?都无恙!”
“无恙。”蔺清拿扇头敲敲她的脑袋瓜,笑?意宠溺,黄晴则伸手拢住小师妹的头发,又怜惜又俏皮地眨眨眼?,“放心,我们?来给你撑腰。”
云裳沉浸大巨大的欢喜中,还?没明白过来黄晴师姐那眼?神的含义,明伦堂内外同时一静。
只?见三千学子纷纷起身揖袖,如同三千只?白蝶同时离枝,自发地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
一位身着竹布旧衫,花白长须将及膝盖的老者,拄着南同拐杖,一步一步缓缓沿阶而上,走入明伦堂中。
那辟雍殿里婉太后都被?惊动了,立即遣使者过来问候,露台上的年轻人们?仍旧静如鸦雀,崇敬地看着一代国?士自面前?走过。
如同致敬一个仁德萃华的时代。
亚圣孟思勉,今年已是一百二十岁高龄,这样近距离瞻仰他老人家的机会,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
明伦堂内所有王公都长身而起,连大老粗闽南王也不例外。
唯独一见读书人便不自在的摄政王,本已站起来了,看见这行人到?来,殷切围护着那个小姑娘,便又稳当当坐了回去。
云裳的双眼?蓄满泪水,聪明如她,如何想不到?老师与师兄们?一道,必是也乘坐了那条沉船,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上去扶着师尊的胳膊,呜呜轻泣。
“小儿失礼。”亚圣霜白长眉一皱,云裳立刻不敢哭了,憋得?小脸通红,睫用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可怜可笑?。
“你呀,长大一岁怎么反而撒起娇来了。”蔺清轻声打趣,而后敛色对走来的有琴颜长揖,“令师兄担心了。”
“你们?平安便好。”有琴颜再见恩师,眼?中也有些湿润,“老师贵体可无恙?”
“无妨。”
亚圣通身申申之态,气息匀净,半分看不出是年过百岁的老人。崔瑾见到?他老人家行礼不迭,再听说那小小丫头竟是亚圣徒儿,心中更?为惊疑。
亚圣目光矍烁:“小徒顽劣无知?,崔子见笑?了,方?才那一辩,当是贵院先胜一筹。”
这是做前?辈的容人之量,话音落在崔瑾耳里,想起方?才自己为门生争胜的作为,不由得?汗浃后背,几番推拒无果,赢得?比输了还?要难堪。
云裳自然无异议,黄晴一双巧手三两下将她的头发挽成个漂亮云髻,学宫最小的师妹仰面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师兄师姐们?,只?觉心头欢喜不够。
“孟老夫子。”这时前?排有一位戴方?折巾的白面书生,鼓足勇气道,“学生蜀州陈琳见过夫子,学生斗胆请教,方?才听云先生之言,似乎并?无不妥……”
亚圣和蔼地看着这年轻后生,捋须道:“无过无不及,此为儒家经权之道。”
大家不愧是大家,只?一句话,就将云裳与晏落簪洋洋洒洒的一篇辩论做出总结。
归根结底,能否寄情于声色,重在一个“节度”上,这也是云裳方?才再三强调的道理。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心明眼?亮,这第一阵稷中败了,却虽败犹荣。
晏落簪天?之骄子,从来没有一场辩合赢得?这样委屈——承让二字,由她说出,那是智高一筹,可真被?别人让了,就仿佛是偷窃。她不甘的抿起嘴唇,却又无济于事。
已经跃跃欲试的湛让越众而出,团团诺了,朗声道:“在下姑苏湛无锋,这第二阵,稷中学宫由在下出战。”
对面应声而出的是陶允知?,见礼过后,他留住准备退出门外的云裳:“在下有句题外话,不知?云先生可否赐教。”
云裳微微讶异,“请讲。”
谁知?陶允知?一转正经的神情,笑?问:“先生一双慧眼?能辩皮骨之美,敢问先生,在场何人为天?品第一流人物??”
此言才落,周围传出一片善意的哄笑?声。崔瑾暗瞥这不省心的学生一眼?,碍于亚圣在场,不好发作。
云裳闻言摸了摸鼻头,有些心虚地看向老师。后者半眯眼?睛如在打盹,一脸的老神在在,不理会小孩子胡闹。
云裳便放下心,低前?沉吟片刻。遍数她生平所见之人,其实最美貌者不过天?品乙等,男子中有有琴师兄与折寓兰,女子中当以姑苏秦小小为魁,晏落簪在乙丙之间。
至于天?品甲等,她生平还?尚且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