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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番外(五)(1 / 2)


长安城里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午时刚过,毒日当空,街衢两旁的排水沟散发着臭气,聚满了蝇虫,乌云似的一坨坨,人马从旁经过,便成群结队”嗡嗡“地叮上来。

车马行人皆是灰头土脸,只有一人鹤立鸡群。

楚王尉迟越玉骨冰肌,从头到脚被沉香、龙脑和薄荷腌透,那些腌臜虫子自惭形秽,不敢靠近半分。

他虽是微服出行,却不失体面,戴了紫玉冠,白衣用银线绣了云纹,腰系白玉带,外罩烟青色轻纱薄衫,身下的黑色大宛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银闹装鞍、锦绣障泥、五鞘孔绦带,别提有多神骏。

这?一人一马,长安百姓并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夺目的风景。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胆大的小娘子纷纷向他抛花掷果。

尉迟越灵巧地避开一个照着他面门砸过来的林檎果,又堪堪与一小串葡萄擦肩而过,心中很是无奈——他已经竭尽所能收敛光华,奈何太过引人瞩目,每回出行都是险象环生,着实叫人苦恼。

一路苦恼着到了西市,他径直去了全长安最大的那家书画铺子。

店主人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行礼:“三殿下辱临敝肆,有?失远迎。”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欢书画,是他头一号大主顾,且从不吝啬财帛,只要看入眼,一掷千金是常事?。

哪个做买卖的不喜欢这等冤大头?

尉迟越微微颔首,一边摇着折扇跨进店堂,四下里环顾:“这?几日有什?么新到的佳作?”

店主一张脸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搜罗来几轴难得的上品,小人正寻思着送到王府请殿下品评,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请入内室稍坐,待小人将来与殿下过目。”

一行说,一行将他迎入殿后的雅室,墙壁上挂着一幅溪山雪意图,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他时不时将自己的画作拿来寄售,署名云山居士,倒不是为了趁几个钱,只是平日里画了画只能与亲友分享,尉迟五郎嘴里没一句好话,母亲只知夸好看,夸不出个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个个阿谀奉承说得天花乱坠,却也夸不到点子上。

他常常叹惋知音难觅,只好孤芳自赏,难免衣锦夜行之感。

店主人亲自端了冰镇的葡萄、蜜瓜与酪浆来。

尉迟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浆,指指自己的大作,状似不经意地道:“还?是没卖出去。”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无价之宝,令敝店蓬荜生辉,时常有?客人询问,只是喜爱的人多,可寻常人都叫这千金之价吓退了,也?只有殿下这?等天潢贵胄出得起……”

尉迟越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若是俞伯牙那么容易找到他的钟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店主人暗暗长出一口气,叫小僮将新近觅得的上品取来。

片刻后,小僮抱了四五个卷轴进来。

尉迟越取了一卷展开,端详了片刻便放下,摇摇头:“平平无?奇。”

店主人不以为怪,这?一位自己的画技不怎么样,眼睛却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也?只有对自己一叶障目。

尉迟越很快将三卷画都看完,没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掀起眼皮道:“就这些?”

店主人忙道:“倒是还有?一轴,也?是贵客寄售的……请殿下稍等。”

便对那小僮耳语了一通。

小僮不一会儿便抱着个嵌螺钿的红漆长盒来。

尉迟越轻轻一敲折扇,乜了店主人一眼:“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难道我出不起价?”

店主人道:“岂敢岂敢。”一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轴呈给楚王。

尉迟越展开画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听闻展子虔有?这?《平林晴霁图》传世,虽那贵客说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来,这?画又没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给殿下过目。”

尉迟越默默端详了半晌,点点头:“是展子虔无?误了,我在宫中曾见过他的《游春图》,这?笔意笔法一脉相承,绝不会看错……”

话音未落,帘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尉迟越的心头。

他有?些羞恼,抬起眼,隔着稀疏的珠帘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见?何不入内一叙?”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开珠帘,一个青衫少年走进内室。

尉迟越一怔,只觉有?人将一泓清泉直直泼到了他眼底。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双灿若晨星的眼睛,顾盼间闪现出灵慧狡黠,叫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尉迟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心中不由气恼,从来只有他晃别人的眼,岂有?叫别人晃的道理。

最可气的是,这?小子一举手一投足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鸦羽似泛着微青的乌发?用一支素牙簪随意绾起,越发?凸显出姿容过人来。

对比之下,自己这?一身讲究的华服便略有雕饰之嫌。

饶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生得并不比他差,肌肤还更细腻白皙,笼着层莹莹的光泽,仿佛吹弹可破。单凭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这?少年还是头一个。

楚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时,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随父母从灵州回长安才数日,这?是头一回逛市坊,不曾见识过楚王殿下招摇过市的盛况,不由叫这花孔雀似的年轻男子晃了一下眼。

她在帘外听这人头头是道地大放厥词,忍不住发笑,此时见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无?他,此人虽一身傻气,奈何脸长得好,她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见过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请足下见谅。”

尉迟越见这?少年彬彬有礼,恼意消了大半,起身还?以一礼:“汴州尉氏刘玉珏,行三。足下可是与邵员外有?亲?”

沈宜秋丝毫不慌:“邵员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两人叙过年齿,相让入座。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少年郎非富即贵,连忙殷勤地奉上茶菓。

寒暄了几句,尉迟越佯装不经意道:“方才某言此画乃展子虔手迹,足下似有异议,还?请不吝赐教。”

沈宜秋瞟了一眼摊展在画案上的《平林晴霁图》:“不敢当,不过这?画并非展子虔所作。”

尉迟越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断言?莫非足下见过展子虔的真迹?”展子虔流传于世的画作不多,几乎全在宫中,也?不知她是在哪里见过。

沈宜秋点点头:“在洛阳洛阳云花寺看过他画的壁画。”

尉迟越道:“仅仅见过一回壁画,足下如何断言?恕某直言,无?论是‘空勾无皴’的笔法、设色的方法还?是题款的书迹,都是展子虔无?误。”

顿了顿接着道:“不瞒足下,展氏真迹某倒是有幸见过几幅。”

沈宜秋将手上半个玉露团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这?幅并非真迹,。”

尉迟越心道这?破小子年纪不大,气派倒是不小,不过面上不显,仍旧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愿闻其详。”微弯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宜秋走到画案前,伸出纤细玉白的手指,指给他看:“一来没有?落款,二?来,你看这?处山石运笔的偏向和收笔,是用左手画的,可见作画之人左右开弓,双手并用。三来……”

她撩起眼皮,冲着男子得意地一笑:“三来这画是某的拙作。”

尉迟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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